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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飞虹


断云宗灵骨峰作为皇天大陆第一高峰,像一把刺入厚重云层的巨剑,直直破开层叠的云雾,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芸芸众生。峰巅屹立着一座九层高塔,这塔成八角形,基坛台石上刻着书剑相交的图样,各层砖叠涩出檐,排布密集如莲瓣。塔底每个转角位都雕刻着托塔力士,他们单手拄剑,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擎着塔柱,神色坚毅。

        攀上灵骨峰对于现在已到金丹期的谢启南而言并不是一件难事,难的是走入这座高塔。

        谢启南来到峰巅,方一抬眼,便是托塔力士锐利的目光扫过来。他微略愣了一下,再看过去那些石雕力士便又只是那副无波无澜的模样了。他心底隐隐有些不安,谨慎地走过那些静默的石雕,来到塔的正北门。还没有等他抬起手来,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露出里面壁上的小龛和中央的旋转石阶。

        谢启南又看了托塔力士一眼,走入塔内。他身后,托塔力士静静地守在那里,沉凝如恒。

        他刚刚步入飞虹塔中,身后的门就猛地关上,只余几道光线从上面几层的窗子照下,整个塔内一下就变得昏暗了起来。谢启南突然明白为何他刚刚来到断云宗时,唐风会说他“太弱了”见不到师尊。薛宗主常年驻留在飞虹塔内,想不到断云宗宗主苦修的居所竟然如此压抑。这种压抑不单单是光线受限所带来的不适,更多来自于这座塔本身——

        这座塔在拒绝他的靠近。

        说来很是奇怪,塔主动为他打开了门,却又同时在排斥他登塔。这反倒像是……想把入塔的来客都留在塔内低层似的。

        谢启南试着踏上石阶,却感到自己迈出的步子格外沉重。他沉吟片刻,凝神定气一口气登上二层,只觉得自己像攀登了几千层台阶那样疲惫。塔中二层同一层并无二致,谢启南草草地看了两眼,继续向上。

        飞虹塔的威压自下而上越来越强大,当他踏足第四层的时候,已是必须要运转灵力方能继续走下去了。

        谢启南想起,也难怪飞虹塔如此难以登顶,这里毕竟与断云宗护山大阵相连,算是宗门核心了。

        他思及至此,仰头向塔顶望去。这塔每层举架很高,从四层往上望去,以他的目力竟然望不穿。

        八成是因为塔顶不容有失,轻易不允人触及。

        顺着石阶而上,塔内空间越来越窄缩,至八层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天黑了。

        谢启南一怔,塔中光线昏暗,可他入塔之时分明是白日青天,难道他登塔的这段时间其实已过去了数个时辰?

        他看着窗外一片静谧的夜色,无声地皱起了眉。倏然间,一道白色的身影自窗前闪过,那人身形极快,仿若一束流光。

        谢启南瞳孔微缩,那人是从塔顶下来的!

        他提气冲上塔顶,因为越是靠近塔顶威压越强,他已是调动了全身的灵力才得以登上九层,此刻正一边平复着翻涌的灵力,一边谨慎地打量着周围的空间。

        出乎他意料的是,飞虹塔九层竟然格外地空荡,没有典籍、没有宝剑、甚至也没有阵法刻写的痕迹。

        只有一方石案上面放了一盆植物,浅黄色的小花瘦瘦小小,像它的主人一样单薄。旁侧的石壁上高悬着一副长长的画卷,那画卷被人用上好的绫布裱了起来,上面绘制了一片大好风光,街镇各路人马来来往往,锦衣少年斜倚长桥,视线停驻在船上欣赏风景的俏丽姑娘身上。一旁渔夫提竿,边上满的快要溢出的鱼篓中,一尾格外活泼的锦鲤就要跃出到画外来。

        谢启南想起唐风说过的话。

        这就是他和二师姐送给师尊用来拜师登门的礼物么?永不凋零的目下尘和亲手绘制的融山河?

        除此之外,两道锁链自塔刹延伸而下,蜿蜒地横陈在地面上,又顺着壁上的小窗伸展到不知名的地方。

        谢启南隐约明白了什么,他循着锁链延伸的痕迹跃出小窗。

        他的便宜师父就坐在一边的飞檐上,白衣清瘦,眼中凝望着一轮巨大的明月。察觉到他来了,也没什么大的反应,只看着那月亮轻轻地道:“阿南,今日是十五了吗?”

        谢启南的目光追随着锁链的走向,落定在薛素的手腕上,又看着那锁链渐渐淡去,像是墨溶于水般不着痕迹。他低声,“是十六了。”

        薛素“啊”了一声,“十六的月亮,有些时候似乎比十五的月还要圆一些。”

        谢启南道:“民间常言‘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总归是有些道理。”

        薛素愣了一下,回过头来,“已经有人说过了么?”

        谢启南也是一怔,“什么?”

        薛素微顿,“我以为地上的人不太注意这些。”

        谢启南想了想,到他身边也坐下,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地上的人?”

        薛素轻轻地“嗯”了一声,视线下移,眺望着远处的烟火人家。他眼瞳中映着万家灯火,倒衬得那双一贯清寂的眸中有了几许温暖,他试着笑了笑,“飞虹塔这么高,我与这人间,就像天地之遥。”

        谢启南沉默片刻,“你将自己关在这里多少年了?”

        “记不清了。”薛素道,“约莫有二十年了。”他指着远处的一户人家,从这么高看去,那户人家就像萤火一般渺小,“那家有个孩子,我刚刚来到飞虹塔时,他方才出世,前不久我见他已经娶了媳妇。”

        谢启南笑笑,“师尊,你这样可算得上是六根不净。”

        薛素道:“我出身虚极门。虚极门信奉万事虚渺,不论净或不净,哪个不是空谈?”

        “虚极门……”谢启南低声重复,“师尊,你来到断云宗时是多大年纪?”

        “不过总角。”

        “那你在断云宗,又呆了多久?”

        薛素侧头,安静地望着这个强行拐回来的小徒弟,“很难说。我受教于此只有十多年,但我人在这里,已呆了三十多年了。”

        谢启南定定地望着他,“你为何不走?”

        薛素眯起眼睛,“走?”

        “成为往生墨的寄主,固然拥有了永生不死的能力,却也就此背上了神器的桎梏。连我这般灵脉尽断的废人都能重修大道,你身为断云宗宗主,定然有办法剥离往生墨,何苦要驻守在这里……”谢启南的声音越说越轻,“每天看着遥不可及的人间。”

        薛素眼里的那一点暖色慢慢地褪去了。

        他看着谢启南的眼睛,唇角一提,勾起一抹有些嘲讽意味的笑容,“你以为我不想走么?”他起身,没有半点预兆地向着方才还在讨论的万家灯火飞掠而去,谢启南安静地望着他。那道身影万分熟悉,就同他刚才瞥见过的那道流光一模一样。

        很快,就在薛素即将掠去塔底时,那道方才消隐无踪的锁链蓦地又显现出来,紧紧地束缚在他的手腕上,冰冷坚硬,毫无转圜的余地。

        薛素的身形猛地一滞,瞬忽之间重又出现在谢启南的身边。

        “你不明白吗?”薛素紧紧盯着他的脸,眼底有丝遏制不住的恼意,“我已经走不了了,看清楚了吗?”

        谢启南的目光下移,落到他手腕上镣铐末端的石块上,“是因为这个……吗?”

        薛素沉默良久,忽而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又哀伤,他忽然泄了气,不再看着自己的小徒弟,低头静静地看着手腕上的镣铐渐渐隐去,“你说的对。”他低低地道,“断云宗主,坐拥天材地宝,我当然什么都有,什么都能做到。”

        谢启南静静听着。

        “这个石块,叫做九重连环锁。如果没有钥匙,就有无限多的开锁方式,可是只有一种是正确的。”薛素摩挲着自己现在看起来光秃秃的手腕,看着手腕上经年的伤痕,“至于钥匙,钥匙已经被我丢啦。”

        谢启南看着便宜师尊的侧脸。那张属于温停云的脸不愧人称“敢令夤夜换星辰”,月光下不言不动的一个侧颜也似神仙中人。

        可是谢启南的眼神里没有欣赏,没有钦慕,只有淡而又淡的悲悯。

        那些手腕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他现在知道了。

        薛素又为何收下了唐风与杨晓为徒,他也已懂了。

        “你……”谢启南迟疑道,“你没想过要放弃么?”

        “没想过。”薛素回答得很快,“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放弃了,他就真的回不来了。”

        谢启南沉默片刻,“师尊,你和温前辈……”

        “我们没有任何其他的关系。”薛素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谢启南的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他只在随口回答小徒弟的问题,脸色却郑重地像在做出一个承诺,“他是我师兄,仅此而已。”

        谢启南神色微怔,笑了笑,“我明白了。”他的目光从薛素的脸上移开,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他手腕上的九重连环锁,又很快转头去望着远方的人间烟火,“师尊,你放心。”他轻声道,“神器,我会拿到的。”

        薛素生硬地提了提唇角,似是想要极力展现出一点欣慰的笑意,“我知道你会的。”

        谢启南低笑着摇摇头,“实不相瞒,直到不久之前,我都还在想要逃离你。”

        “我知你现在不会。”

        谢启南疑惑道:“为何?”

        薛素别开脸,“神器若能重聚,定能逆转过去,到时逝去的人都能回来,你的道侣……也能归来。”

        他的前半句话很正常,谢启南的神情并无波澜。然而他话音一转就抛出个惊雷砸在谢启南身上,谢启南嘴角一抽,“我的……道侣?”

        薛素诧异地回过头来,神情好似万分不解,“你怎么这样惊讶?于我辈修者而言,性别与门第皆是身外空谈,我又不会阻你。生花笔的阵法中他与你那般亲密。风儿刚刚也传音于我,你为他的离世而十分难过。我见你脸色确实不好,徒儿,心且放宽。”

        谢启南沉默。

        他深吸口气,“师尊,你误会了。段清渊不是我的道侣。”

        薛素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就像他不愿意深思温停云是否跟他有师兄弟以外的关系一样,徒弟也不喜欢谈及他与那位少谷主的故事。

        于是这位阴沉寡言的宗主难得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他不是。”

        谢启南:“……”

        他看着便宜师尊眼底那点极淡的温和,觉得有点无力。

        “……不谈这个了,师尊。现在生花笔已经到手,只剩下顾若鸿手中的历世笺与悔过石无法取得,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薛素道:“顾若鸿这边我来想办法。”他沉吟着,“我倒是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当年斩羽大会上,顾若鸿能轻易进入灵骨峰镜己殿是因为一半的修士都被恐生谷异动的魔修的引走,我总觉得这件事十分蹊跷。那些魔修异乱出现得太巧了,倒像是谁刻意在那个节点上,做了什么引起魔修□□的事情。这件事不弄清楚,我担心即使我们获得了神器,也会有其他插曲搅乱我们的计划。况且,那时悔过石出现的来龙去脉直到现在都不清不楚,我们必须将这些查清楚。否则……”薛素顿了一下,“阿南,我只有这一次机会,我必须掌握全局,不容有失。”

        谢启南轻声,“我明白。”他顿了片刻,“师尊,还有一件事……关于魔修,近期魔修异动似乎在逐渐变多,我来到断云宗之前,原本便是要同遂机门的方元师兄前去调查异乱,后来发现那里的异象也同魔修相关,加上前不久唐风师兄和杨晓师姐遇到的事情,以及水云楼中遇到魔尊贺星野。我担心魔修似乎有些谋划,方元师兄与我另一位师父丁不允现在都已失踪,师尊,是否可能是仙魔交界的隔山道出了问题?”

        薛素平静道:“你说的这些我也知道,我会同本门其他山峰的长老商议,派人前去查看隔山道。你只管去往恐生谷,不必管神器以外之事。”

        谢启南沉默片刻,“师尊,我很担心方元师兄与丁门主。”

        薛素颔首,“我知道,我会着人前往调查。”

        谢启南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轻声道:“好,那我这便前往恐生谷。”

        薛素道:“你们师门四人同去。”

        谢启南一怔,“三师兄不留下了么?师尊,那灵骨峰只剩下你一人——”

        薛素低声,“我不会有事。”他低下头,静静地看着自己手腕上的旧伤,“我已与护山大阵连于一处,山在,我便在。除非断云宗灵脉断绝,否则我不会死。阿南……”他抬头看着谢启南的眼睛,“如果任何人向你索要生花笔,你只管说已经交给我。”

        谢启南一愣,“师尊,生花笔你要放在我这里?”

        薛素颔首,“流光阵的阵眼在你身上,没有人能伤你性命。段月亭也好,顾若鸿也罢,在你见过我之后,都只会认为生花笔你已经交托于我,没有人会怀疑你。阿南,宁家主的幻境中,你说过信我,那我便也信你。”

        谢启南沉默良久,“……可你不是说不容有失?”

        薛素垂下眼帘,“当年唯一帮过我的人,只有你。我现在已经这般模样,不去信你,我又能信谁?阿南,顾若鸿的修为高深莫测,即使我现下用护山大阵的灵力借以压制他,也感到越来越吃力。你必须快一点。”他没有看谢启南,只是低着头,缓缓地攥紧了拳,“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困住顾若鸿多久。”

        良久,他听到这个他从遂机门强行掳回来的小徒弟轻轻地应了一声“好”。

        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谢启南已经听了他的话离去了。

        他静静地坐在飞檐上,兀自望着明月愣了会儿神。半晌,他没有半点预兆地张开双臂,卸去护体的灵力,放任自己从塔尖坠落。

        须臾之后,他的身影重又出现在飞檐之上,与之并现的是那道熟悉的、沉重的锁链。锁链紧紧地勒住他的身体,不让他离开飞虹塔。

        锁链渐渐隐去,他忽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师兄,我是个混蛋。”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曾是属于他师兄温停云的手,将他从地狱中拉起,带他走入人间的那双手。他就那么低着头,笑声在清寂的月色里显得万般苍凉,“你说要我做一个心怀仁善的修者,要我不要牵累无辜,可我都没做到啊……”

        他慢慢地捂住了脸,“师兄,你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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