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2、惊变始末

万贵妃看皇帝这表情，知道事情已成功一半。

        她心下暗暗欣喜，面上却担忧道：“陛下息怒，臣妾知道太子偶尔微服出宫，探访民情，这是好事。只是臣妾担心，这些市井之徒倘若因此得知宫闱之事，抑或是存了祸心，岂非要乱了我大明的国本？”

        言语之间，梁芳已进殿叩首行礼。

        皇帝离席，坐在炕头宝座上，冷冷道：“广福那人现在何处？”

        “回陛下，那人现押在东厂大牢，这是他的供状。”梁芳从怀中取出一纸供状，显然是早预备好的把戏。

        不过，此时皇帝已然无暇顾及了，他盯着那张沉甸甸的供状，面色惨白，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祐樘……太让朕寒心了。”

        此话一出，万贵妃连忙跪下叩首，“陛下，此事真假还有待推敲，再者，太子年纪方轻，做错之处难免。可太子毕竟是太子，贵为我大明的储君，还请您勿要苛责于他，给个教训就够了。”

        皇帝知道万贵妃与太子一向不合，这次有了如此证据，她非但不帮着把太子往死里整，反而为他下跪求情，不禁觉得这位伴他多年的万侍长实在是贤惠大度。

        他俯身将万贵妃扶起，在她耳畔温柔道：“侍长无需多言，朕心里明白。祐樘与你一向不睦，朕也不想百年之后，他不利于你。既然他已失德，那就怪不得朕了，朕……欲改立兴王为太子，侍长意下如何？”

        “陛下……”万贵妃愣在原处，她起先以为要废黜太子，怎么还得再软磨硬泡一会儿，没想到她丈夫，大明的成化皇帝竟说出此番高论来，着实叫人暗暗吃惊，本来她还琢磨着要再添把火，此时都觉得多余了。

        朱见深见她缄默不言，遂抚了抚她的肩，转身嘱咐梁芳，“摆驾乾清宫，你去司礼监，请怀恩过来趟。”

        怀恩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这会儿正在班房里审阅各地的风闻奏折是否有紧急秘要，听闻皇帝传召，老太监忙搁下手头一切，急急忙忙穿戴好官服，一路朝宫里赶去。

        乾清宫御书房内，朱见深头戴翼善冠，身着十二章团龙衮服，端坐龙椅之上，面色不善。

        怀恩进殿行礼，朱见深吩咐他平身，直截了当道：“朕欲废太子，改立兴王，你意下如何？”

        怀恩还没站稳身子，听得这话，惊诧万分，当然他心里明白这都是皇贵妃万氏搞的鬼，但皇帝既然掷出此话，必是下了番决心。

        于是他即刻解下三山帽，伏地痛哭道：“陛下若为之，请先赐奴才一死！”

        朱见深甚是吃惊，没想到这平日里恭顺有加的老太监，当着一众宫人的面，居然用这种方式跟自己唱反调，顿时大为光火。

        他冷冷看着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怀恩，厉声道：“太子勾结商贩，中饱私囊，邀买人心，意图不轨，难道朕不该废他么？”

        “太子殿下为人谦和，处事恭谨，断然不会做此等事，还请陛下三思……”怀恩连连叩首，地上隐隐见得血丝。

        朱见深不耐烦地敲了敲一旁的条案，“不必多言，此事你到底帮不帮朕？”

        怀恩抬起头来，面无惧色地看向皇帝，许久，终是摇了摇头，“恕奴才不能从命。”

        这强硬的态度倒让朱见深一下子没了辙，打从天顺元年他被复立为皇太子，还从未有人如此忤逆过自己的心意，可眼前又偏偏是这位历经三朝风雨的怀恩。

        朱见深心里明白，废黜太子并非易事，而怀恩的支持则是必不可少的。

        他从龙椅上站起来，狠狠盯着怀恩，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处置他，可面前的人就是跪在那儿，挺直了腰板，面不改色心不跳。

        君臣二人僵持了半晌。

        最终，朱见深还是没能下狠心，他不胜疲倦地挥了挥手，又气又恼道：“你明日不用来司礼监了，给朕到中都守陵去，快滚！”

        怀恩见皇帝如此，也不废话，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便出得殿去。

        夜半时分，东宫之内，太子正与陈准在书房密谈。

        外头不时响着鸣锣声，值夜的提铃宫女在廊庑间高唱“天下太平”。

        “殿下，北镇抚司的人今早在东安门口抓了柯寻，人先是押在了锦衣卫诏狱，后又因万喜那老贼想避嫌，便转给了我们东厂。”陈准匆匆而来，一袭黑色斗篷尚未来得及脱下。

        “先缓口气，”朱祐樘将书案上的茶盏递推过去，略一凝眉，“柯寻一大早去那儿干什么？”

        “谢殿下，”陈准双手接过，喝了一大口，“柯寻说，今早暹罗的使节在城东的朝贡集市摆摊，他和几个伙计本想去采购些胡椒和丁香，可刚路过皇城东安门，就被一众锦衣卫给截下来了。”

        朱祐樘盯着桌上的一道诏令，沉思片刻，“他现下如何了？”

        “奴才今日下午在牢里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不过神志还清醒着，”陈准攥着拳头，一脸忿恨，“万喜那老贼早在诏狱里就让刑官写好了供状，逼柯寻画押，诬陷殿下您将俸禄参进广福客栈的本钱，买低卖高，中饱私囊，借以邀买人心，欲行不轨。”

        “原来如此，”朱祐樘抚了抚那诏令上盖着的内务局大印，似笑非笑道，“停俸也就罢了，凭着一纸屈打成招的供状，竟也想废黜本王么？”

        “内务局停了您的俸禄？难不成陛下已经”陈准甚是吃惊。

        “父皇一定是看过那供状了，”朱祐樘靠在椅背上思量了一会儿，缓缓道，“本王估摸着明日早朝就会有旨意下发，不过东宫无大过，六部定会驳回旨意。其实这场拉锯战本王倒不着急，现下关键的是，你一定得把柯寻盯紧了，绝不能让他死在牢里。”

        “殿下放心，奴才已将其单独关押，检查膳食和外面守卫的都是心腹之人，断然不会出差错。”陈准恭敬作揖道。

        朱祐樘微微颔首，起身绕到案前，拍了拍陈准的肩，“眼下风声鹤唳之际，万事小心。你且告诉柯寻，不管本王会不会被废，都不会放弃他。让他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奴才遵命。”陈准强忍内心的波澜，行礼告退。

        成化二十三年三月三十日，这真是个不眠之夜。

        从申时皇帝于乾清宫贬斥怀恩开始，几个时辰之内，皇太子要被废黜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皇城。

        这边东宫静如处子，暗中抵抗；那边昭德宫里，万贵妃自认大功告成，心花怒放；而在西面的仁寿宫，亦不太平。

        周太后得知此事，大怒。

        虽然知道儿子生性怯懦，平日里处处护着皇贵妃，但她万万想不到他竟会为了这个女人不顾骨肉亲情，执意废掉太子。

        纵观眼下，就连一直忠心耿耿的怀恩都被一脚踢到凤阳去喝西北风了，看来此次让皇帝转变心意还真非易事。

        她此刻正琢磨着接下来的对策，却见宫女疾步而入，叩禀道：“太后，长乐宫宫人张星梦求见。”

        “传。”周太后挥了挥手，让那宫女上前撤了一席几乎未动的晚膳。

        话说星梦出了东宫，便去坤宁宫王皇后那儿回了差事。虽说她是为周太后办事，可她听命于王皇后，故至今连仁寿宫的门槛都没踏入过。

        王皇后暗中派了黎双跟踪她，见其差事已然办妥，便以周太后的名义赏了她一串红珊瑚链子，让她去仁寿宫谢恩。

        步入仁寿宫内殿，星梦见一老妇人头戴金丝髻，身穿绛色鞠衣，端坐于炕头宝座之上，连忙跪下叩首：“奴婢长乐宫侍女张星梦拜见皇太后，恭请太后颐安。”

        “张卿免礼，”周太后笑容可掬，“哀家早听皇后赞你执事忠俭，如今看来你办事不但谨慎稳妥，而且胆大心细，着实难能可贵，不负哀家所望啊。”

        星梦福了福身，“太后谬赞，奴婢感激不尽。”

        “只是哀家担心，你刚入宫不久，对许多宫闱之事尚不清楚，”周太后这时端起手边的金盏，呷了一口补汤，“若是不慎为人所用，只怕非但不能保全自身，还会为亲近之人招致祸患啊。”

        星梦听出话中真意，忙拜伏于地：“奴婢不敢欺瞒太后，长乐宫张贵人与奴婢名为主仆，实为姐妹。星梦虽进宫只一月有余，但对宫中之事已略有耳闻。现下，姐姐得蒙圣眷，奴婢对其安危甚为担忧。”

        说到此处，她抬首凝视周太后，清亮的明眸中泛着些许晶莹，“惟乞太后垂怜，奴婢愿为太后分忧。”

        “张卿无须多礼，平身吧。”周太后朝星梦笑笑，遂又看向一旁侍立的程姑姑。

        程慧心是周太后身边多年的老人，早年在后者还是先帝后宫一名小小贵人时，便已服侍在侧，算来，从正统年间至今，约莫过去了四十余载春秋岁月。

        此时，程姑姑心领神会地朝太后点点头，吩咐不远处的几个宫女内侍全都退下，紧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牙牌。

        周太后拿过那牙牌，亲手拂去上面的一抹灰尘，走下来放到星梦掌心里，“这是内廷正六品侍从女官的贴身之物，用于整座皇城的宫禁出入，哀家想将它赐予你，不知张卿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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