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42、恩深似海

新婚燕尔，嘉礼假期，永远是最快乐的时光。

        假期头一日，在几名锦衣卫的相随下，夫妇俩微服出宫，前往皇家永兴庵拜谒神佛，并一同作佛前祈祷，抄偈语联、捐月俸银、挂平安符，祈求菩萨保佑诸事顺遂。

        午后，小两口还和住持师太一道，于幽静的禅院里参禅，并用了庵里的清汤斋饭。

        夜里欲安寝时，忽闻何鼎捎来消息，说是王皇后方才下了懿旨，命尚服局的司衣女官于翌日来觐见太子妃。

        因着之前侍奉仁寿宫时，与六尚鲜有照面，星梦有点心慌，连忙从枕边抽屉里取出《皇城纪略》加以参阅。朱祐樘于一旁瞧着，笑言她太过紧张。在他看来，中宫一定是让人给她量身裁衣来了，大可不必为此费神。

        翌日一早，朱祐樘与何鼎去书房议事，路上恰巧碰见奉命前来的两名司衣。不出他所料，她们果然带来了许多极美丽的绸缎和番布，请太子妃挑选中意的花样，又为她细致地量身，以便裁制来年的四季新衣和相映的点缀首饰。

        午后，夫妇二人又带着李广和五六侍卫，一块儿去了西苑北海的琼华岛。在岛上的百兽园仙禽馆，星梦兴致盎然地给白鹭鸶喂着小鱼，朱祐樘则在一旁向主簿太监请教鹭鸶的饲养方法。

        夕阳西下，一行人又沿着山道拾级而上。朱祐樘和星梦爬得很快，随行的人也不急着追，只在后面远远跟着。

        路过尚食局的甜食房，两人进去小歇，司膳女官见太子和太子妃亲临，忙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为他们呈上各式果饼香糕。

        见宫女们争相献殷勤，源源不断地端上来几十碟点心，星梦一时只觉得太过浪费，又不好婉拒，以免拂了她们的好意。

        她瞅了瞅身旁的朱祐樘，见其也是一脸无奈，于是附耳试探，“你要是不叫停，她们会一盆盆端过来，只怕端到明天也端不完。”

        “梦儿，你的意思是，咱们现在走？”朱祐樘亦凑过来，小声道。

        “这样不好，”星梦摇摇头，“你想不想吃点热乎的汤汤水水，比如疙瘩汤，我去向司膳借个炉灶，一刻钟便能好。”

        “巧了，疙瘩汤我也会，”朱祐樘啖了口椰香糯米滋，又递给星梦一块黄桥酥饼，笑道，“这道淮扬名点是甜食房的招牌，应该合你的口味。”

        星梦接过品尝，同样赞不绝口。

        两人又随意用了些，朱祐樘忽然起身与那司膳低语了几句，然后跟着她进到林间深处的一座小竹阁中。

        见他也不与自己讲明，星梦好生奇怪，于是决定跟过去看看，却发现那司膳已从阁中出来，待走至近前，同自己福了福身，“娘娘，殿下请您去阁子里小坐会儿。”

        星梦吩咐她免礼，遂径直朝小竹阁过去，未及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杂烩醇香。她停了步子，倚着门框，脑袋往里探了探，不由大吃一惊。

        原是朱祐樘正独自站在灶台前，蟒袍袖子卷起，有条不紊地忙碌着，但见他将和匀的面糊一勺勺地下到锅里，再倒入手边切好的生菜、打好的蛋液，最后撒了些许盐和香油，待二次沸腾，阁中香飘四溢，美味佳肴已成。

        星梦走到他身边，瞧着那一大锅热腾腾的疙瘩汤，忙帮着取来两只陶碗，抄起锅勺，各盛得满满的。朱祐樘上前接过，见其中一碗菜叶较多、卖相更好些，便在上面搁了副筷子，移到星梦面前，让她优先品尝。

        “你先吃着，我一会儿就好。”他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将那灶台上的东西统统物归原处，放置干净，遂端着自己那碗面汤，坐到星梦对面。

        星梦握着筷子，瞅着碗里碧绿的菜叶和雪白的高汤，热气阵阵拂面，她也不急着吃，直等朱祐樘坐下，方才开动起来，“记得上回看到你在膳房，还是寒食节前夕的时候，今儿又是什么重要的日子，竟然亲自下厨，还弄得神秘兮兮的？”

        朱祐樘只是一笑，“做饭一定要挑日子么？我本就只会做几样面食，想让你尝尝手艺。就像小时候做给母亲吃一样。那会儿我们日日残羹，能偶尔吃上一回这个已经是……”

        他无意再说下去，星梦却都明白。

        她不愿他再回忆伤情，遂不顾烫口，埋头一顿狼吞虎咽，将那碗分量十足的疙瘩汤给吃个精光。朱祐樘瞧着她的吃相，虽不敢恭维，却也懂得她的心意，于是也跟着她一块儿，飞快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份……

        离开甜食房，夫妇俩继续沿山道向上，去到山顶的望月亭欣赏北海的落日。

        话说两人刚刚登顶，俯瞰皇城远近禁宫内外，正陶醉于无边美景，却瞧见了底下水烟桥上，大太监梁芳带着四名长随，疾步朝岛上过来。

        朱祐樘扫了眼下面那些人，蹙眉不语，星梦扯了扯他的蟒袍边角，嘟哝道：“他们不会像上次北安门那样，又来找我茬了吧。”

        朱祐樘看了看她，随即朝亭子外的李广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带些人下去瞅瞅情况。

        没多久，脚力快的东宫侍卫已然返程登顶，于两人面前叩首道：“禀殿下、娘娘，梁公公说，陛下自申时起，感龙体不豫，口谕召殿下乾清宫西暖阁入见。”

        “不豫……”朱祐樘闻言，不由后退了两步。不豫是天子有疾的讳文，但鲜少用。旁人不懂，但他很清楚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一时只觉头皮发麻，心乱不已。

        星梦见他骤然面色如土，知道是出了大事，连忙上前扶他。

        “传令下去，即刻下山，”朱祐樘示意那侍卫平身，又交代星梦，“待会儿你带李广他们先撤，回东宫等我。”

        自万贵妃薨逝后，皇帝抑郁成疾，虽好转过一阵，无奈回光返照，今日病势竟突然加重。申时，经太医院一众太医会诊，均叩首乞罪，只道是回天乏术，圣上时日无多。

        皇帝似乎将病情看得很淡，对那些太医也不责备，相反，宽慰了他们几句后，平静地望着顶上的盘龙戏珠藻井，轻叹一声，“万侍长去了，朕亦不久矣。”遂命梁芳传召太子，交代例行事务。

        乾清宫西暖阁，御榻前天家父子二人，一坐一跪。

        “祐樘啊，”朱见深半躺在病榻上，虚弱地看着儿子，“听说这两日，你与太子妃俪影相随，出入永兴庵和北海。朕很欣慰，知道没为你选错人。”

        “父皇深恩，儿臣感激涕零，”朱祐樘跪于榻边，端着内侍敬上的汤药，吹了一吹，递到父亲面前，“良药苦口，求父皇快些喝了，从明日起，儿臣会与太子妃日夜往钦安殿，为父皇斋戒祈福。”

        见父亲微微颔首，朱祐樘连忙上前喂他喝药。

        待一碗药尽，朱见深长长吁了口气，不甚疲乏道：“朕自己的身子骨，自己清楚的很，朕召你来，除了刚才所议的政事，还有一事……要请求于你。”

        朱祐樘将空药碗递还内侍，继而伏拜于床前，“父皇不要这么说，有任何吩咐，儿臣照办就是。”

        朱见深伸手轻抚儿子的额头，良久，方才缓缓开口，“自万侍长走了后，朕便知道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朕这一辈子，终究是负了所爱之人，但朕希望你别这样，至少要活得比朕幸福。朕为你选配张氏，给你们早些办成嘉礼，正因为此。”

        朱祐樘抬头看向父亲，见他说这些话时，眼里噙满泪水。想来往事历历在目，他心下亦是酸楚，沉凉了许久，不曾回话。

        “祐樘，过往是朕对不住淑妃，亦对不住你，如今朕只想补偿一些，即使微不足道，”朱见深握着儿子的手，一时老泪纵横，“朕知道你对皇贵妃多有怨恨，无论如何，逝者已逝，朕求你，来日不要再为难她的身后事，朕实不想百年之后，连爱人的坟冢都保不住……”

        朱祐樘不忍再听下去，紧紧抓住父亲的手，一度声泪俱下，“皇贵妃之事，父皇切勿忧心，儿臣定不会教任何人坏了既成礼法。”

        “如此甚好，甚好……”朱见深听到儿子的这句承诺，神情安泰了不少。

        朱祐樘见父亲困乏不已，连忙服侍他躺下来。

        待盖好被褥，拉上床帘，他静静地跪坐于外，闻着一殿室的草药味，盯着那明黄色的帷幔，直至听见里头父亲鼾声渐起，方才叩头跪安。

        翌日，司礼监传旨内外朝：因圣躬违和，宜久将养，特命皇太子监国，摄政于文华殿。

        到了六月底，内廷又晓谕六宫：后宫诸内命妇，凡承恩者，不论品阶，皆晋位分一级，另赐享三月俸禄。

        两旨意一下，举国臣民哗然，但尽皆心中有数。皇帝已然将社稷江山、家眷内子都作了安排，成化朝，伴着皇帝油尽灯枯，已走到了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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