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56、二重冷暖

雪下了整夜，紫禁城的金顶红墙都笼上了一片圣洁的白。

        西苑的三海，湖面已冻结了薄薄的一层，站在临风桥上，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底下有鲤鱼在游动。

        从北五所梨山院至西苑内务局，再绕回西六宫长廊，郑绿梳背着简单的行囊，颇为乖觉地跟在司膳女官杜音的后面。杜音按着萧敬的吩咐，把她带去长乐宫里，并对一些注意事项加以提点。

        当宫门被缓缓推开的那一刻，一股异样的冷气扑面而来，郑绿梳不由打了个寒噤。

        放眼望去，这里一派萧瑟清冷之象。青石板的缝里杂草丛生，中庭的几棵月季、芍药、海棠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杈，西北角还有架秋千，在那儿孤零零地悬着。

        东西配殿如今都上了锁，唯独主殿还像从前那样敞开着门，里头陈设应有尽有，似是住人一般。

        郑绿梳兀自步到主殿门口，不无好奇地朝里望了望，却被杜音一把给拽到了西配殿的檐廊下。

        “绿梳，你务必听好了，这长乐宫乃是孝穆皇太后的生前所居，不可随意造次。这儿的头一条规矩便是主殿不得进，东配殿不得进，中庭园子里的花草不得碰，秋千不得打！”

        郑绿梳听了这一连串的“不得”，心下顿生抵触，面上却只得连连点头。

        待将西配殿的门开了锁，杜音将她领进去。殿室虽是朝西，光线倒甚是不错，而且内深三间，相当宽敞，除了久置不用，到处都蒙着厚厚的灰尘，比之她在北五所梨山院住的通铺不知要好多少。

        郑绿梳四下环顾，不禁喜上眉梢，“姑姑，这儿就卑职一人住么？”

        “嗯，”杜音回头瞥了她一眼，解释道，“长乐宫虽大，却久无人住，有你一个当值也就够了。平日里，你的起居就在这西配殿里，每天负责把中庭打扫干净，待开春了，还要在花园的小池塘里种上红莲。”

        紧接着，杜音又带她去后殿转了转，“这儿是膳房，那儿是浴室，后头有口井，轱辘上的绳子可能已有磨损，不过不打紧，一会儿我帮你换根新的。”

        “多谢姑姑，”郑绿梳跟着她来到院墙一隅的柴房，“那口粮和月例，卑职还是每月初八去内务局领么？”

        “不必，”杜音从柴房里捡了把大扫帚，这会儿扔到她怀中，“每月初九，我会给你送来，记住了，你现下是长乐宫掌管洒扫的正八品女执事，万不可以私自跑出去。”

        “不能出去？”郑绿梳吃了一惊，止不出脱口而出，“那卑职待在这儿，和坐牢有什么分别？”

        “别瞎说，”杜音拍了下她的额头，“你有见过这般华丽的牢房么？在这儿当差，除了每月朔望，内务局会派专人来打扫主殿，平日里该是无人来管你。难道这还不够自由？不比你在尚食局成天地犯错受罚强么？你自个儿好好琢磨琢磨吧。”

        郑绿梳蹙了蹙眉，瞅着怀中的大扫帚，心下不住打鼓。

        冷风凌冽，吹得院中枯枝婆娑，她蓦然回首，见杜音已绕到了后殿背面，赶忙匆匆跟了过去……

        午膳时分，坤宁宫东暖阁内，温暖如春。

        岁末大寒，小年将至，御膳房新进了鸳鸯火锅，帝后如往常一般，屏退众人，对坐而食。

        席间，两人从儒家经典谈起，一路聊至惜薪司的最近开销。朱祐樘兴致甚好，还与星梦讲起了自己儿时读书不专心，耍小聪明偷懒的轶事。

        “你不是常说我的沈字写得好么，其实就是那时候练的，”朱祐樘从白汤里捞了些牛杂出来，盛在星梦的玉碗里，“那会儿是三伏天，谢迁在书房里讲《文华大训》，每回都要讲上两个时辰，临近中午，我又渴又热，实在是没法专心听讲，于是就装着做笔记，在纸片上写下想喝的茶品，然后让李广带出去。”

        “谢迁他没察觉么？”星梦一时听得入神，错把金勺子放进了红汤里头，舀了一勺辣汁递到嘴边，眼看就要喝了下去。

        朱祐樘连忙夺下那金勺子，又不动声色地在白汤里拣了几片涮羊肉，一边喂与她，一边解释道：“从来没有，我往往都是先抄录一些唐诗宋词，然后圈上关键字，再揉成一团丢出窗外。”

        “妙得很，”星梦啖了那涮羊肉，只觉口感极为嫩滑，于是也为他盛了一碗，“说实在的，你这法子真该让鹤龄和延龄来听听。”

        朱祐樘听她提及两兄弟的名字，顿时来了好奇心，“他俩怎么了，难不成不好好听讲，被夫子抓现行了？”

        “何止是不好好听讲，”星梦叹了口气，怪不好意思地讲了下去，“他们在课上公然传纸条，就像上回那样，字都是加过密的。夫子没收了条儿，却不知密本是尚云书局的《三国志》，故而一个字也看不懂。气得他老人家当即把俩人给赶了出去，夜里还跑来家里告状，把我爹气的够呛，罚俩人跪在祠堂里抄写《三国志》，说是不抄完全本，谁也不准放他俩出来吃饭。”

        朱祐樘忍俊不禁道：“我记得《三国志》全本好像有六十五卷，三十余万字呢。那他俩后来如何了，该不会真在里头抄了十天半个月？”

        星梦摆了摆手，“其实那本《三国志》我和姐姐都有，那天晚上，我们又动员了十几个识字的丫头，大家一道挤在我们姊妹的闺房里，帮着抄了一夜，然后次日早上，从门缝底下给那俩小子送了进去。”

        “不错不错，能一个晚上抄完，你们也算是极快的了，”朱祐樘说着，笑容可掬地朝星梦拱了拱手，“看来只要有你这个好姐姐在，他们兄弟真是万事不愁了。”

        “启禀陛下，宫正司的王琼在外候见。”二人正聊着，忽见李广入得殿内，于珠帘处通传。

        朱祐樘看了看星梦，见其回了个理解的眼神，遂吩咐让王琼进来。

        少顷，王琼进殿行礼，并恭敬地递上一本折子。原是宫正司经过一夜的审讯，已然查明廷杖谣言一案的来龙去脉。

        “钟鼓司长随路宁、披香殿掌灯茉叶，二人本为对食，于事发之日幽会外宫，私相授受。据路宁供述，在午门城楼上当值时，亲见太医院院判刘文泰为户部主事李献吉刮痧，却为图生事，与茉叶共谋，将原本的刮痧排毒强说成褫衣廷杖，以此在后宫以讹传讹，蛊惑人心……”

        星梦坐在膳桌边上，隔着热腾腾的雾气，默然听着王琼的御前汇报。但见朱祐樘阅罢那奏折，淡淡道：“既是证据确凿，那便没什么可说的了，按律”

        话语戛然而止，他突然倒吸了口冷气，惊得转头瞥向星梦。原来就在方才，在那膳桌底下，她的绣鞋猛踩了下他的皁靴。

        他知道她想插话，于是忍着痛，轻咳了一声，“这也是后宫事，皇后可有什么想说的？”

        “陛下明鉴，”星梦离席退后三步，毕恭毕敬地跪了下来，“后宫中有人以讹传讹，亦是臣妾的罪过。臣妾愿自罚俸禄半年，但求为犯事宫人消灾减罪。恳请您念及他二人侍奉内廷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从宽处置，至少放他们一条生路。”

        朱祐樘微微一怔，赶忙将她扶起，附耳低语，“好端端的，怎么又跪了？梦儿，以后不许你再跪我，无论有无外人，听到没有？”

        见她点了头，他遂到一边的书案上，取笔批了那折子：“路宁杖八十，革除品阶，遣往孝陵卫充徭役，茉叶杖六十，送浣衣局管着。”

        王琼看过御批，明白如此处置已然是皇帝法外开恩，固然，多半是皇后的功劳。这会儿，见皇帝又坐回皇后身边，她赶忙行了个福身礼，识趣地退出殿外。

        东暖阁的红漆殿门复又缓缓合上，朱祐樘于杯中斟了些竹叶青，一饮而尽。正预备着再斟，却教星梦抢过手中的三彩温酒壶，往她自己的杯里倒了些许。

        瞅着她饮下满满一杯，他不由皱了皱眉，“嘉礼那日你不是说这酒烈么，怎得现在又抢着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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