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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76、落月摇情


少顷,耳畔传来反复斟酒的声音,星梦悄然回眸,一时不由怔住了。

        原是朱祐樘从六角桌那儿取来了壶与盏,当着她的面,依次倒出竹叶青、白水、屠苏、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欲一一饮尽。

        眼见他面孔非但不红,反而愈加显白,她忙翻身坐起,抢下他手里的小盏,将那琼浆玉液倒进了一旁的宣德炉里。

        “陛下无需向臣妾证明什么,臣妾信您,不会做那样狠绝的事情,”星梦从袖子里取出一张折了又折的宣纸,摊开在他面前,低眉恭谨道,“今日辰时在桥上发生的一切,确是臣妾教您失望了,但求您只罚臣妾一人,不要迁怒于那些无辜的宫人。”

        朱祐樘看了看她,轻抚那纸上的折痕,但见右下角有一滴干涸的泪渍,触得他心疼不已。

        这宣纸正是他昨夜放进《千金方》里的那张,上面有这样的手迹:“非常时刻,穷则独善其身,三月之前,以不变应万变。”

        他如何不知,她向来是真性情的姑娘,只当他是自家相公,而非万乘君王。奈何在这金顶红墙之下,权力的倾轧与角逐轮番上演,她必须时刻尽到皇后的本分,事事顾及他一国之君的颜面,强忍住灵魂深处的冲动和倔强。

        遥想嘉礼至今,不过大半年的光景,可委屈、退让、讨饶、试探乃至哄骗,这些在宫中生存的必要伎俩,她已然通通自学成才,这会儿为了保全底下的女眷,不惜违心同自己认了错。

        “梦儿,你听我说,”他上前环住她,将方才的未尽之言继续道了下去,“西苑的合欢宴本就是个局,来的人都是我一早定下的,郑氏在北海洒扫,我本打算叫她到弘德大殿来,可她显然也不是什么善茬,已然早早候在了水烟桥上。我知你亦会跟来,索性将计就计,当众演了这么一出‘无中生有’,但又怕你信以为真,做出什么自伤的事情。所以,思来想去了一整日,还是觉得私下要先与你交个底。”

        “无中生有……你是说,三十六计里的‘无中生有’?”星梦愣了半晌,猛地推开他的怀抱,“莫非今日降临于我的一连串厄运都是假的?那阿新呢,方才李广来报,说她为了替大伙儿顶罪,自认是在水烟桥头尖叫的宫女,你倒是告诉我,她会不会死?按过误杀人律,宫正司那边会如何处置她?”

        她这么大力地一推,加之你呀我呀的乱喊,无形之间,仿佛与他又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朱祐樘心里如释重负,沉浸在她连珠炮般的质问中,许久不曾回过神来,直到听见她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声音。

        他故作平静地咳了声,起身去六角桌那儿,将三道御膳都端了过来,温言宽慰她,“宫正司按律判杖一百,但你放心,判归判罚归罚,那丫头不会有事的。行刑时内官自有轻重,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待到明日下午,她就能进到这儿来陪你了。”

        “真的?”星梦看着面前的御膳,眸中隐隐泛起泪光,“我早前听宫里的老人说,内廷施杖,向来是左右轮流笞打,名曰鸳鸯杖,实则与杀人无异,我还以为……以为你会……”

        “你以为我会草芥人命,拿那丫头开刀是么?”他从盅里舀了一勺白袍虾仁,亲喂与她,“我知道,乐新对你很重要。平心而论,这个局做到最后,究竟要牺牲多少,我也不得而知,唯一可与你保证的是,就算日后,禁中真要闹到非见血不可的地步,也决计轮不着咱们的坤宁宫。”

        “呵,咱们的坤宁宫,说得好听!”星梦泪中带笑,啖下他喂到嘴边的白袍虾仁,随后又自己抄起筷子,夹了大把的煮干丝,这边刚入口,那边马上腾出手来,急着扯下一只香飘四溢的三宝鸭腿。

        “也不晓得今日是谁,”她狼吞虎咽的同时,亦不忘奚落他,“命宫正司上门抓人,害得我在隆福门下丢尽了脸,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住了,以后那倒霉地方,你且爱让谁住就谁住吧!”

        她居然怼坤宁宫是个倒霉地方,这表面上听着似气话,实则是指桑骂槐,功力见长。

        见她从一开始的压抑本心,到时下的义愤难当,埋怨上了自己,朱祐樘在旁静静聆听,全无计较,此刻为她斟了盏白水,“慢点,小心噎着。”

        待她喝下,他复又将她还回来的黑玛瑙佛珠放在掌心里,双手合十默祷后,连同自己手上戴的那枚小龙纹样的金镶蓝玉髓戒指一并交给她。

        星梦起初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接受了。她将小龙玉戒戴在了自己的右手中指上,与左手中指上的那枚小虎玉戒遥相对应。

        “对了,还没来得及问,这里究竟是哪儿啊?”待吃饱喝足,她略加收拾一番,心绪渐趋平静,“曼陵写的那本《皇城纪略》里好像不曾提过,大内之中还有这样静谧自在的地方。”

        “此地名为浴山,‘浴’通‘御’,乃万岁山中御禁所在。因这里是历代皇祖独居养心之用,入口位置向来绝密,曼陵自然是不晓得的。”朱祐樘撩起衣袖,将她用剩的盅盏小心地垒好捧起,大步流星地绕到北墙的《江帆楼阁图》后面,从那儿的一道暗门出了去。

        星梦不明所以,紧随其后,与之来到了一处窗明几净的殿室,但见长长的灶台旁,堆着几袋各色杂粮,东南角落里放着台小型磨坊,还有一盈满的古铜水缸。无论怎么看,这里都与从前的东宫膳房很是相像。

        “这是北侧偏殿,可作起灶之用,”朱祐樘倒却厨余,将盅盏依次放入水槽,又去碗柜边取来棉布,沾了水开始清洗,“既然你不想回坤宁宫,不妨就在此地暂居月余,等过些时日钟婠到京,我让她一块儿进来陪你。”

        星梦噘了噘嘴,倚在灶台边上欣赏着他刷碗的样子,难得他现在还愿意放下身段,坚持为她做这种事情。

        她心下欢喜,于是掏出绢帕,拭去他额头的薄汗,在他耳畔徐徐吹起风来,“陛下原是打算把臣妾关在这儿啊。那关到何时呢?是关到邵贵太妃孤注一掷,还是关到兴王殿下铤而走险呐?”

        朱祐樘闻言,立马停了手上的活计,转过身来打量着她,“我瞧你白日里在水烟桥上的反应,明明还是不知情的,究竟是何时琢磨到这些的?”

        “应是入夜那会儿了吧。”星梦兀自走到半开的窗边,张开双臂,深吸一口山林间的水雾,匀匀吐出。

        “从西苑回来的路上,我是真的懵了,之所以锁门分财遣人,一来是想消灾避祸,二来则是趁底下人手忙脚乱时,我可以去东暖阁翻找《千金方》里你写的那道手谕,‘非常时刻,穷则独善其身,三月之前,以不变应万变。’,我记得你说过,兴王三月初五离京就藩,想来邵贵太妃爱子心切,这次又怎会无动于衷全盘接受。若她想让长子留在京城,就目前的情形来看,无外乎两条路可走,一则借道郑女,二则挑唆儿反,不知我可猜对否?”

        “哎哟,你几时猜差了过,”朱祐樘擦干了手,缓步迈到她身后,一度十指相绕痴缠,“梦儿,那你觉得,邵映雪会选择哪条路?”

        “这并非能由她选,还得取决于你,”星梦试着闭目靠在他肩头,感受那份久违的安心与温存,“国家尚无皇嗣、中宫善妒失德,有心人定会利用这两件事大作文章,借机推迟兴王就藩,并循正统朝旧例,让他以皇位继承人的身份留在京城。一旦他顺利留下,势必想再进一步,届时只消稍稍予以暗示,鱼儿多半能上钩。”

        “他若真反,那便要血流成河了,”朱祐樘轻叹了口气,尽量保持身子站定不动,由她这么随性地倚靠着,“我要是驳回内阁的票拟,下中旨赶他走,那又当如何?”

        星梦暗自一笑,旋即挪开了头,轻盈地跃上窗棱坐着,兴致盎然地继续同他说解,“倘若兴王留不下来,那母子连心,邵贵太妃必然会替儿子出头。自打今晨,郑女官在北海的桥上勾了您的魂儿,那可是出了名的风光无限呐!保不齐邵贵太妃会刻意接近,打着关怀交好的幌子,伺机借刀杀人图谋不轨呢!”

        眼瞅着她说这话时,侃侃而谈、眉飞色舞的样子,好似在与他闲聊毫不相干的野史秘辛,而非正在发生的,与她自身命运息息相关的是非纠葛。

        朱祐樘心中感慨良多,于是上去将那窗子完全启开,但见一弯新月挂在空中,忽而散云飘过,遮住了婵娟绝美的姿颜,“梦儿,早知你有如此见地,我也不必在惶惶中度过今儿一整日了。想必方才从天方塔过来的一路上,你已经全都计划好了——先借题发挥吓我一场,再变着法子怼我一场,而现在,更是愿意与我共同赌上这一场了,是么?”

        “赌?”星梦佯装不明白他话中真意,仰面望月,“早在东宫时,陛下与兴王之间,便胜负已分,我可瞧不出来还有什么好赌的。”

        他笑了,连连摆手,“唐有玄武门之变,我朝英宗时又有夺门之变,我只能同你说,倘若天时地利人和,我们至多可有八成胜算。”

        星梦回头瞥他,不禁做了个鬼脸。在她看来,他这人就是这样,性子内敛好胜心却极强,讲话总这般谦逊不遑,做起事来又无一不是十拿九稳。当太子也好,做皇帝也罢,他从来都不会是输家。

        “好了,跟我来,”朱祐樘见她一直看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遂抱她下了窗棱,“带你去个好地方。”

        两人一块儿来到西墙沉暗的雕花木门前,但见那门与殿室齐高,且上了锁。

        他从白玉钩绦上解下一把长钥匙,三下五除二便卸下了那繁复的花式锁,双手用力一推,只听“吱呀”一声,厚重的殿门缓缓向外打开,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片群山环绕、空谷汤泉的仙境,远而望之,幻若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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