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105、乾清共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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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儿?梦儿!”
朱祐樘本以为能马上叫醒星梦,就像去年六月十五嘉礼亲迎那夜一样,故而不停地摇晃她的身子,但心里那叫一个左右为难,既怕力道重了弄疼她,又怕力道轻了全是白搭。
李广和萧敬奉了口谕,匆匆赶往太医院和司药司,把刘文泰、钟婠还有当值的医官悉数请至坤宁宫。
一时间,狭小的西暖阁书库里,门庭若市。
皇帝端坐在长案边上,抱着怀中人事不省的皇后,任由众医官轮番上前诊视。
最终,在经过一番冗长细致的研讨后,由钟婠领衔,率他们在殿中央齐齐跪好,“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乃滑脉之象,已有二十余日的身孕了!”
话音一落,满殿的宫人们皆拜伏于地,磕头道喜、山呼万岁之声此起彼伏。虽则对于这样的阵仗,朱祐樘早已习以为常,但毫无疑问,这从天而降的好消息还是把他给乐坏了。
“当真确定?”他惊喜之余,连问钟婠,“可否再仔细瞧瞧,皇后究竟怎么了?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钟婠摆手笑禀,“还请陛下宽心,娘娘只是凤体疲乏,故而睡得比较沉而已。毕竟怀的是头胎,妊娠初期有些不适应,也属正常反应。”
“如此甚好,甚好!”朱祐樘听得这话,犹如吃了颗定心丸般,随即下诏内务局,凡今夜在场医官,统统加赏半年俸禄,又命李广取来星梦的紫貂皮大氅,亲自为她严严实实盖上,继而旁若无人地横抱起她步出殿外,一路穿过交泰殿入乾清宫廊庑,回到了前边……
等到星梦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乾清宫东暖阁的御榻上。
殿内像是无人伺候,四周静悄悄的。
宣德炉里燃了沉香,袅袅青烟罩在那菱格窗上,画出一轮轮好看的雾圈。藻井下的万寿灯和着外头的红纱灯,温暖了视线中的远远近近。
西南一隅的紫檀嵌珐琅夔龙纹亮角柜上,皇后金册、凤印、皇太子妃金册、金印这些家当,统统摆在了最显眼的顶格;中间格则放置了九霄环佩琴、大圣遗音琴、玉屏御制洞箫以及六本江陵箫谱;不过最让星梦心动的,还是底格那儿塞满了一长排的书籍。
她迫不及待地掀被下榻,凑到那亮角柜前细看书名。原来,头两册是新入的《剪灯新话》,其余二十八册无一例外,皆是市面上遭禁毁的小说,或志怪如《西游记》,或反骨如《水浒传》,或绮艳如《醋葫芦》,或断袖如《弁而钗》。
她不假思索地挑中了那本《弁而钗》,欣欣然地刚取下书,忽听得半空之中一阵笑侃声掠过,“看来何世恩说得没错,你果然喜欢看这种书。”
星梦顺着那笑侃声的方向望去,惊觉亮角柜的斜对面,竟设有一风格近似的紫檀嵌珐琅夔龙纹木梯。沿木梯逐级而上,可达至二层仙楼,而朱祐樘就坐在那二层仙楼的临阶处,居高临下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
“《弁而钗》总共四篇,”星梦朝他扮了个鬼脸,遂将书翻至目录页,指着当中的篇名向他推介,“《情贞纪》《情侠纪》《情烈纪》《情奇纪》,分别讲述了四对契哥契弟的奇幻故事,我真不明白,像这样无伤大雅的小说,朝廷为何要明旨查禁。”
“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朱祐樘沿着木梯走下来,凑近到她身旁,跟着瞧热闹似地看了好一会儿,“历代皇祖禁毁书籍,一般由国子监先行提出,再交礼部刑部合议。你也晓得,那帮酸子闲着没事,就喜欢拿笔墨做文章。我猜,他们可能是觉得,呃,契哥契弟这类题材有碍风化。唉,管它呢,反正禁令对外不对内,只要你能看就行,何必去操这个闲心。”
“也是,”星梦的目光在字里行间兜兜转转,终是相中了“情烈纪”这个题目,往后不停翻页的同时,讷讷相问,“就是不知这书,陛下到底从哪儿弄来的?别告诉我,吴娘娘晌午赠了我一本《剪灯新话》,下午又赠了你一本《弁而钗》。”
“《弁而钗》是在文津阁借的,”朱祐樘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如实相告,“那地方毗邻崇华殿北院,地下室有禁书馆,我们酉时过去了一趟。”
“我们?”星梦挑眉看他,怪腔怪调地戏谑道,“原来是文津阁的禁书馆啊,那地方连臣妾都没去逛过,陛下和谁在一起,这么有兴致啊?”
朱祐樘迎上那试探的眼神,答得倒也平静,“还能有谁,自然是你三表哥何世恩,他费心费力为你拣选了这些书,朕又岂能亏待于他,于是赐了他一套宋版的《武经七书》,怎么,皇后吃醋了?”
星梦不置可否,沉了半晌,待读完《情烈记》的引子,沉浸在书中苍茫阴郁的氛围里,心志渐趋陈定,遂直截了当道:“记得那日在永兴庵,陛下借辽东总兵马大人之口,称赞三表哥‘少年持重,作战有勇有谋,大有霍去病遗风’,该不会你们之前就认识了?”
“也谈不上认识,”朱祐樘仰望顶上的万寿灯,神思仿佛穿越时光,陷入一段久远而又清晰的回忆里,“那是前年六月,我奉诏接见朝鲜使臣,因涉及辽东榷场的设卡谈判,马文升特遣副将梁铭来驿馆参会,何世恩当时作为梁铭的助手列席,不仅对关外的工事和地形烂熟于心,还凭着自学的朝鲜语,和使臣交谈往来流利,连传译官的差事都给代劳了。”
“所以从那时候,你就开始注意他了?”星梦扶着那亮角柜的边沿,慢慢蹲坐下来。乾清宫的地火龙烧得很旺,她却感觉自己那颗心犹如被覆了冰雪一般,刹那间拔凉拔凉的。
“我早该想到,”她苦笑着叹了一声,后脑勺枕在亮角柜的隔档上,轻抚那本《弁而钗》的线装书脊,“又是千里迢迢地押解进京候审,又是单独秘密地从死牢接入内宫,试问这世间,谁能对一非亲非故之人如此上心?难怪他在望月亭外看到你,尤其是撞见你那身被泼湿的大氅时,毛骨悚然惊惧之极,那会儿你身着燕居便服,未曾亮明身份,他却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你,对吧?”
“他认出如何,没认出又如何?”朱祐樘不甚玩味地反诘了句,俯身从她手中抽走那本《弁而钗》,重新放回了亮角柜里,“夜深了,还是早些安寝为好。方才钟婠来坤宁宫看诊,讲你之所以会晕倒,是因为得了肚胀的毛病,稳妥起见,这十个月你暂且就待在这儿,别到处乱走动了。”
眼见他撂下一道禁足的旨意,抬脚就要离去,星梦甚是不服气,伸手拽住他腰间的墨玉带,借势站起,“肚胀的毛病,我不懂,那是什么玩意儿?还禁足十个月?陛下索性赐我一条白绫得了!”
对于她的日常胡诌,朱祐樘早已习以为常,时下只当作没听见。
“母亲曾同我讲过,”他挽过她拽墨玉带的手,十指相扣,轻搭在她的小腹上,“当年万氏闻她有孕,命厉姑姑赴安乐堂喂她红花。厉姑姑于心不忍,她当着母亲的面倒掉了那碗药,还回宫诓骗万氏,道是母亲得了肚胀的毛病。”
“肚胀的毛病……真的假的,我……有喜了?”星梦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复又盯向自己的肚子,良久,神情显出几分疑惑,“不对呀,初三那日一大早,刘院判不是还诊断我子宫偏寒,极难有孕么?”
“放心,绝计不会有错,”朱祐樘轻刮了下她的鼻子,再度将她拦腰抱起,稳稳当当放回了御榻上,“钟婠说了,妊娠至今二十余日,你且倒过来推算,正月初三那会儿,才刚怀上几日而已,刘文泰又不是神仙,如何能诊得出来?”
“无妨,在这宫中,你便是我的老神仙,”咫尺之距,星梦道完这绵绵情话,冷不丁吻过丈夫的唇,不等他反应过来,翻身钻进被窝里,又示意他赶紧放下帐帘,“好了,不跟你东扯西掰了,保胎要紧,我得先睡了,你随意。”
朱祐樘看了看她,遂按吩咐照做,而后独自徘徊于殿中,着实有些哭笑不得。
想来,明明是自己的寝宫,却放满了她的宝贝家当;明明是自己的卧榻,却教她先占了大半的地方。
最可笑的是,她讨了便宜不卖乖,依旧傲气得很,而他呢,大献殷勤自讨苦吃,居然还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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