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108、烟丝与情丝

酒过三巡，气氛慢慢转圜。

        时至东方既白，广福客栈后院二楼雅间内，已然一片欢声笑语。

        何世恩依次尝过地道的北京烤鸭、热腾腾的大杂烩火锅，金陵小食桂花糖芋苗、鸡汁汤包、活珠子，以及在家时饮用惯了的杜康酒和雨花茶。

        “嗯，还挺好喝的，”朱祐樘坐在他对面，啜了口小盏中的雨花茶，顿感舌尖清香回味无穷，笑意盎然地同他调侃，“雨花茶宫里倒是没有，只能带你来广福喝了，十两一壶，价格也是贵得离谱。”

        “不贵不贵，就冲着这‘天下第一栈’的名号，十两算便宜的了，”何世恩微醺地趴在桌沿，朝皇帝摆了摆手，用一种自嘲式的口吻讽刺道，“早前微臣驻防居庸关怀来卫时，有听同僚们说起过，长安大街上的广福客栈，成日门庭若市，是达官显贵们聚堆儿谈山海经的地方。后来随梁铭将军进京述职，期间也曾偷偷到这儿来过，当时柜台上的伙计给看了价目表，一盏白水要价二两纹银，一夜高间儿要价五十两纹银，吓得微臣连喊‘不饿，不饿，在下饿过头不饿了’，然后就落荒而逃了。”

        他这番绘声绘色的讲解，弄得朱祐樘颇有代入感，一度笑得停不下来，“哈哈哈……那现今，你可以算是达官显贵了么？”

        “达官显贵算什么，能和您对坐小酌，感觉这辈子都值了呢！”何世恩醉意上浮，饮完碗中的杜康酒，起身去到墙角矮橱那儿，欲再取一坛新的。

        朱祐樘忙过去扶住他，附耳戏谑相问，“二月以来，出入诏狱和北海，如同出入自家庭院。即便是这‘天下第一栈’，但凡你乐意，就算是深更半夜，也能进来吃酒喝茶，这感觉妙是不妙？”

        “妙极，微臣甚至都有些飘飘然了……”

        因着熬夜与宿醉，何世恩只觉脑袋昏沉沉的，这会儿被皇帝搀扶至矮橱前，注意到那上面置了柄做工精良的藏银水烟袋，不由两眼放光，喜上眉梢，“陛下，您竟还记得？您待微臣这样好，教微臣愈发舍不得死了。”

        “死？”朱祐樘挑眉瞥过他，拉开矮橱顶格的抽屉，从中取了片发烛纸，待轻轻一揉，往灯罩里借了个火，“你若死了，皇后岂非要同朕闹翻天？”

        何世恩佯作没听懂，借着三份醉意，一把抓过那柄藏银水烟袋，先是翻来覆去端详了会儿，再是凑近仔细闻了一闻，慢慢品鉴起来，“如若微臣没猜错，这烟仓里放的应是兰州青烟丝，水斗里盛的则是掺了长白山黑蜂蜜的经年雪水。”

        “倒不是什么经年雪水，就是大内日用的玉泉山水，”朱祐樘纠正过他的谬误，时下，小心翼翼地启开烟仓，将那发烛纸燃着的一角靠上去，但见刹那光景里，兰州青烟丝冒出了零丁火星，“点好了，你且吃一口试试。”

        瞅着那只锃亮无比的银制烟嘴，何世恩不免内心犯瘾，然而几经权衡，终是决定婉谢弗受，“陛下容禀，此等上上品的烟丝和滤水，微臣若是僭越享用了，只怕日后再难回去，买那街头作坊兜售的下品烟丝和米汤了。”

        “不必再回去，既来之则安之，”朱祐樘饶富意味地道完这一句，捧起那柄藏银水烟袋，将烟嘴亲自递送到他唇边，“世恩，你并非范仲淹，无需‘划粥断齑’明心志，朕也并非书院同窗，仅赠你这一顿饭就告别。水烟袋也好，青烟丝也罢，统统都是去年的甘肃岁贡，朕有意赐给你，只要你喜欢。”

        皇帝的执意坚持，迫得何世恩陷入真正的两难。

        想来他戍边在外，日夜以狼烟警戒，作息混乱实属常态，偶尔在军中吃上一口水烟，舒缓压力松乏筋骨，也算是平生的小嗜好。

        但这可以是他的嗜好，又如何不能是皇帝的嗜好呢？

        虽已醉得摇摇晃晃，但他神志仍旧分外清醒。古往今来，夺人所爱是为大忌，更何况夺君所爱，实在无异于找死。

        就当下的情势而言，三法司以“胁从冒功”之罪，拟判他斩决。纵然皇帝承诺会保他无恙，但金口玉言与君心难测，二者向来对峙共生，此时此刻，他实不知更该相信哪个。

        前有和星梦在应天府的那段清莹竹马情，后有和高仲年在宁远卫干的那些牟利勾当，适才，旧账未清再添新账，为免引起皇帝无必要的关联遐想，这奢侈的水烟他又岂敢造次消受。

        可怜他一时也琢磨不出什么辄，只得含过那烟嘴，从容不迫地试吸了口，继而匀匀缓缓地吐出。

        动作从头至尾极为老练，看得出是熟能生巧，神情亦拿捏十分到位，显得相当惬意自然。缕缕烟圈伴着唇齿间杜康酒的余香，直接吹拂到了朱祐樘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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