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当时麻仓叶王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他说，在下却之不恭。

        意思就是答应了，这是他对当代最伟大的阴阳师的心意，至于安倍晴明送不送东西，他无所谓。

        那时候的麻仓叶王，已经隐隐约约的从那些贵族的心音之中听到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一些关于安倍晴明、安倍晴明的母亲的算计。

        觉得意外的，只是跟他交流算不上多的晴明公居然会来找他搭把手。

        那时候麻仓叶王就觉得生而为人真是渺小肮脏，哪怕是变成了安倍晴明那样的伟人，在接近生命尽头的时候，也开始不得不为自己的身后事做打算。

        那些贵族想做什么？

        他们想等安倍晴明死后控制住他的灵魂，让他转生成为妖魔，以方便他们手下的阴阳师能够掌控一个那样强大的灵魂，好让安倍晴明在死去之后，也依旧利用他的力量能够守护这座京城。

        麻仓叶王不知道该说那些贵族胆小如鼠，还是说他们胆大包天，但他是一点都不愿意看到为人所敬仰的安倍晴明落入那样的境地的。

        所以当时他就干脆的答应了安倍晴明顺势帮他这个忙。

        按照约定，他现在应该答应那个前来请求他帮助的贵族，在安倍晴明死后留下他的灵魂——当然，是假的魂魄。

        然后将那个假的魂魄塞进这些贵族们挑选好的母体之中，这件事就算完了。

        并不多麻烦，只是若是被别人知道了，会让麻仓叶王的名声落入泥地里，再也翻不过身。

        毕竟除了安倍晴明和麻仓叶王两个人当事人之外，谁都不知道那个魂魄会是假的。

        麻仓叶王并不在意名声，实际上他答应的时候也没对安倍晴明说的那个礼物和有趣的家伙有什么期待，他只是单纯的敬仰安倍晴明，觉得这样的存在若是别他人玩弄于鼓掌，那未免也太可悲了。

        所以他是真的没想到，安倍晴明会送他这么一份大礼。

        本来，只有占事略决就已经足够郑重了，这可是安倍晴明一生心血的结晶。

        但现在……麻仓叶王看着抱着糕点碟子不撒手的敖凌，眼中的神采有些晦涩，半晌，才偏过头去看向那个贵族，语气淡淡：“在下答应了。”

        原本因为麻仓叶王的沉默而胆战心惊的贵族愣了愣，回过神来的时候脸上露出了隐含着狂喜的扭曲表情，似乎激动到了难以自抑的程度，告辞的时候连声音都发着颤。

        敖凌砸吧砸吧嘴，有点遗憾难得的零嘴就这么跑了。

        他把那个贵族和麻仓叶王之间的对话听得很清楚，虽然不知道前因后果，但他还是知道，麻仓叶王答应的事情，对安倍晴明来说不算什么好事。

        而这件事的前提，还是安倍晴明死掉。

        敖凌觉得他果然还是应该想办法去找安倍晴明，至少得问清楚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离开。

        免得什么时候安倍晴明一个没留神，就真的病了或者死了。

        之前当宇宙海贼的那几年，敖凌对于勾心斗角□□的事情见了不少。比如有的人谎称病了，结果就真的被人家顺势给做掉，对外宣称是病死了。

        万一安倍晴明也被人家这么弄死了怎么办。

        麻仓叶王垂眼看着妖怪少年，安静的听了一会儿敖凌内心所想的事情，将对方要离开这件事记了下来，才开口喊了他一声：“凌。”

        “恩？”

        “明天我带你去阴阳寮找安倍昌浩。”麻仓叶王说着，收回落在敖凌身上的视线，缓步走到屋门口，“今日便先去客房休息吧。”

        敖凌点了点头，他并不知道安倍昌浩是谁，但是从姓氏上来看，应当是安倍晴明的亲人。

        既然是亲人，能帮忙传个话也是好的，敖凌想道，当然了，最好是能够把他带进安倍宅里。

        ……

        麻仓叶王坐在自己房中，垂眼看着手中的星盘，将之放回了桌面上，视线又停在上边许久。

        “四个月啊……”他看着占卜的现象，微微叹了口气，伸出手去刚准备重新将之拨乱，却见星盘上多出了一道阴影。

        麻仓叶王动作一滞，白皙如玉、修长有力的手轻轻落在星盘边上，看着那一道蔓延而出的阴影，脸上显出诧异。

        他卜算的是敖凌之前内心始终挂念的关于离开的事情，也知道了敖凌会在这里停留约摸四个月的时间。

        星盘的卜算跟普通的卜算不同，它非常有针对性，通过星盘卜算出来的事情，是未来既定的事实，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都无法改变。

        这个结果让麻仓叶王非常遗憾，他是希望这个妖怪留在他身边的，在面对那些肮脏渺小的人时，能够替他将那些恶心的黑暗拦住。

        但是他却没想到，他与这个妖怪的缘分到四个月之后竟然还没结束——那条蔓延出去的阴影，直指向千年之后。

        再多的，就模糊不清无法窥见了。

        阴阳师最忌讳的就是窥见己身天命。

        为别人占卜凶吉窥测天机的时候，还能十分准确，但挪到自己身上，却是十测九不准。

        当然，测算那些灵力强悍的人的时候，也是容易被引入误区的，所以阴阳师们轻易不会去测算自己和同行的事情。

        一般情况下得知己身的一些未来的时候，都是他们在测算他人命运之时，通过那些准确的卦象一点点组合推算，而后才能得到己身可能将要遭遇的未来。

        就比如麻仓叶王现在这样的情况，就属于想看看敖凌能够在这里呆多久，结果一不小心就看到了他们千年之后的重逢。

        千年之后。

        麻仓叶王不认为自己能够活这么久。

        就算他灵力强盛，也无法逃脱人类生老病死的定律，死去之后哪怕是再转世，那多少也是混杂了一些其他的东西，不再是纯粹的同一个人了——除非他将来会面对跟安倍晴明一样的事情。

        转生。

        转生跟转世是不一样的，前者是同一个灵魂通过某种手段重临于世，这是违背天意的，是邪道。而后者，是顺应天地轮回，转生投胎，是正道。

        麻仓叶王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自己主动选择转生的可能性，最终发觉这可能性……好像还挺高。

        他跟作为人生赢家安安稳稳的过完了一辈子，只想好好寿终正寝的安倍晴明不一样，他的内心之中还有许多不甘和不满，还有诸多遗憾想要亲手挽回弥补，还有不可言说的野望和怨愤需要发泄。

        他不可能真的心甘情愿的经历死亡，遗忘一切成为一个崭新的灵魂。

        所以他选择脱离正道的可能性还真的挺高。

        麻仓叶王托着腮注视了一会儿星盘和其上的阴影，最终弯起了色泽浅淡的薄唇。

        ——一千年以后他还存在着，也挺不错。

        麻仓叶王伸手将星盘拨乱，目光落在一旁那几册安倍晴明送来的占事略决上。

        只见一个纸人晃晃悠悠的从书册之间滑出来，落在地上，发出极轻的“啪”声，而后化作了一个年轻俊美的阴阳师。

        “晴明公？”麻仓叶王没见过安倍晴明年轻时的模样，却马上就辨认出了这股灵气。

        只是并非离魂之术，只是个单纯的被赋予了一丝神念的式神。

        “啊呀，小叶王。”安倍晴明展开了手中的纸扇，一对狭长的狐狸眼看着眼前的后辈，“答应那些家伙了？”

        麻仓叶王应了一声，点了点头，思及昨晚上羽衣狐的事情，便开口问道：“晴明公，是准备将羽衣狐作为转生的母体吗？”

        “若不将羽衣狐推出去，这些人可是准备将我的母亲堕落成妖怪。”但他的母亲葛叶，早已在这些年的经营下拥有了神祗的身份。

        将一个神明堕落成妖，也只有那些目无神明妄自尊大的贵族敢生出这样的想法了，安倍晴明眯了眯眼，年轻的脸上看得出十分明显的不屑。

        麻仓叶王没说话，他有点儿羡慕安倍晴明能够这样周全的保护自己的母亲。

        “礼物满意吗？”安倍晴明没有在那个话题上多做停留，指了指桌上那叠书，笑问道。

        “晴明公有心了，感激不尽。”麻仓叶王说得很实诚，要知道一般来说，大阴阳师亲手书写的心血之作，一般都是只传给自家后辈的，他能够拿到这本书，真的是天大的便宜。

        安倍晴明理所当然的受了这份谢意，目光在屋子里转了转，“那个小鬼呢？”

        麻仓叶王一愣，在听到式神心中喊着“凌”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小鬼指的是敖凌。

        “他在客房。”麻仓叶王说着，看向安倍晴明，“这个妖怪……”

        “实际上当时是在测算我母亲的事情，他是顺带。”俊美的阴阳师笑眯眯的看着麻仓叶王，“突然冒出来的，就顺便抓住了算了一卦，发现跟你关系挺深。”

        麻仓叶王觉得安倍晴明能光明正大的说出“我私下里算过你的卦”这种事，脸皮也真是挺厚的。

        偏偏他也没法说什么，毕竟刚收了人家的好东西占了大便宜。

        “他来到这里，就算没有我从中插手，也该遇到你。”只是时间问题而已，安倍晴明既然测算到了，干脆就推了一把，给敖凌安个名正言顺的身份，顺势也给叶王做个人情，“昨晚上他没回来，看起来你对他有兴趣。”

        麻仓叶王的确挺感兴趣的，“他很安静。”

        只是偶尔会哼唧哼唧饿而已，其他的时候心理活动少得可怜。

        若非如此，之前在街道上的时候，他就该直接将占事略决收下，绝不会让敖凌踏入他的宅邸。

        刚才更是发现这妖怪少年竟然能阻隔他的灵视，麻仓叶王就更有兴趣了。

        众所周知，麻仓叶王十分喜欢安静，就算是在阴阳寮的时候，也总是喜欢一个人呆在安安静静的地方，并不愿意多与他人交流，在阴阳寮中也没什么说得上话的朋友。

        “好好照顾这个小鬼，他可还小呢。”安倍晴明笑眯眯看着麻仓叶王，“才六岁。”

        “……”麻仓叶王的世界观有一瞬间的碎裂。

        安倍晴明心满意足的将对方僵硬的表情收入眼底，“不过到底是什么妖怪，老头子我也不清楚，他自己说是犬妖，不过那气息……”

        说是犬妖，还真没人信。

        有什么犬妖能够还在幼年期的时候妖力气息就那么强悍诡谲，还敢的去挑衅拥有百鬼夜行的大妖。

        安倍晴明当时的意思的确是希望敖凌能够给羽衣狐一点颜色看看，但他给敖凌龙神的筋用来隐藏妖力，可不是让他去直面挑衅羽衣狐跟羽衣狐正面肛的，他是觉得隐藏起妖力气息，能够方便敖凌去偷袭一下什么的。

        他是真没想到这小妖怪居然胆大包天的直接正面对上羽衣狐。

        要不是羽衣狐这段时间被他的避而不出的行为给惯出了毛病，这小妖怪估计在挑衅的时候就被人家的百鬼夜行给生撕了。

        最终能够重伤羽衣狐，让她的百鬼夜行也来不及作出什么反应……真只能说是运气好。

        麻仓叶王听了一会儿心音，认真的向安倍晴明颔首，保证道：“在下会好好注意的。”

        两个阴阳师又商讨了一阵关于那些贵族的算计之后，式神便重新变回了一张纸，转瞬消散得一干二净。

        麻仓叶王沉默的给自己倒了杯茶，安安静静的喝完之后，站起身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向客房走去。

        走到客房外，他将脚步放慢放缓了，落地近乎无声，然后轻轻的拉开了门。

        门内，本该铺在榻榻米上的被褥整整齐齐的叠着放在屋子正中央，并没有摊开。

        柔软的被褥上趴着一只毛茸茸的黑色奶狗，头顶上小小的耳朵似乎因为开门带进来的冷气而轻轻抖了抖，将脸埋进了两条前腿之间，四爪并用的紧紧抱着一颗散发着清净温暖之气的圆润玉石，无比心宽的睡得香甜。

        仔细听去还能听到细微的呼噜声。

        麻仓叶王：“……”

        ……讲道理，这哪不像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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