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难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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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赑屃、绮梦往海边无人处行去。
海岛不大,出门的路上碰到狴犴一行。蒲牢亦步亦趋地跟在狴犴身后,负屃与蒲牢并排行走。蒲牢眨了眨琥珀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绮梦,仅仅瞥了一眼,禁不住瑟缩了下,几近避让着走。
蒲牢动态落入赑屃眼中。他眸光一掠,稍作思考,心下已明白大概,愈加笃定绮梦就是当日降下天火的仙宫中人。
意外碰见赑屃与绮梦,负屃面露不解,狴犴笑了笑,似在意料之中,他微一欠身,点头致意,袖中右手伸出,稍稍一拽负屃,四人便背向走远了。蒲牢自然不必多说,恨不得赶超狴犴,像遇着了极为惊惧之事,几步并作一步,小跑到狴犴身侧,又被狴犴一个眼神给逼得镇静下来。
直走到一处海边凉亭,赑屃停下脚步。长风惠畅,赑屃反身一礼,不紧不慢道:“微不谙世事,如果是哪里得罪了仙子,赑屃身为她的朋友,愿代她先行赔罪。”
绮梦微微一笑,负手观望海水抑或海风,瞧得极为入迷,懒得言语。
赑屃继而道:“只是,赑屃有一事不解,还望仙子解惑。微她,虽言语冒失,但行事从未犯下大的过错。仙子一掌,几乎断掉她半条性命,下手不可谓不重。观仙子与岛上居民甚为熟稔,行事和善,到底是什么缘故,叫仙子如此着恼?”
“我本意抓她,并非想杀她,可惜,她负隅顽抗,狡猾多端,一时情急,下手自然失却了分寸,未免有些重了。”抓而不是杀,这两个用字有很大的区别。绮梦一别初见时的硬气,娓娓道来,不见恼怒,言语间仿若存在着可商量的余地。
“抓她?”赑屃拧眉,“微,所犯何事?”
鬓发别到耳后,绮梦笑说:“我是仙,自然要抓的是违反了天规的人。”
“您是说微犯了天规?哪一条天规呢?”
“上天的规矩如此繁多,自有管理天规的刑官裁判定夺。鄙人位低帽小,哪能知道这许多呢?”
“天界最讲究道理,凡是下令,均有条例可循。仙子身为奉令人,怎能不知天宫降下什么样的罪名呢?”
“天庭机密,请恕绮梦无可奉告……”
赑屃冁然而笑,曰:“我明白了。”
绮梦淡然一笑:“龙子明白什么,不明白什么,对于绮梦而言,无关紧要。只是,龙子徒加揣测,揣测中的想法不一定切中事实。”
女子不欲多做纠缠,旋即抛出了她最想说的话来:“就说眼下躺在那张床上的人,您能知晓她究竟是何来历吗?那个姑娘,早已亡故,却藐视天道,以非常之法入世,寄灵墟界银鱼,变幻人躯……我不知你与她有何过往,但你只需稍加留心她的眼神,就会很容易地发现,她望向你的眼睛满布狡诈与欺骗……”
绮梦说着,声音愈发柔婉:“殿下与她,云泥之别,又何苦管这等闲事呢?”
“也就是说,她不过犯了寄灵的过错。”
绮梦洋洋洒洒说了一大段,哪想面前人不予理会。赑屃抬眸望向绮梦,继而道:“您尽心尽力,实行追捕之责,大家有目共睹。只是,四海海域分布的天人屈指可数……今日,仙子若肯放她一马,我们东海必然会让您交得了差。”
“殿下的意思,是要我瞒天过海?”绮梦不置可否,笑言道:“殿下应该知道,三界时局微妙。绮梦无所依靠,此举实为凶险,弄不好,人神共弃呀……”
“东海会成为你的依靠。”
“哦?”绮梦呵呵一笑,“七殿下,请恕我直言。天宫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东海九子已失五子?而殿下你,是其中最没野心,也最能忍的一个。您如何能保证,等哪天真出了事,您有这个权力来维护我,又如何叫我相信你呢?”
(二十四)
赑屃倚靠海边凉亭的亭柱子,落入眼中的远方天空吞吐云霞,一片片变化无端,火红又绚烂。
狴犴示意负屃留在原地,自己走近赑屃。他敲着手中的判官笔,试探开口:“是那边说不通吗?”
“说通了。”赑屃道。
“哦?”狴犴握住笔杆,迟疑着说,“如果有为难的地方,不妨说出来,我们几兄弟一起想想办法。”
赑屃转过身子,莞尔道:“五哥,你且放心,不是什么大事。微无意间惹怒了天界的人,我已代他赔了不是,误会尽除,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事了。”
他再面向负屃:“我……我先去看看微……”说罢,只身一人攀登巉岩,往山坡上的住所行去。
负屃道:“他在回避我们……七哥有心事。”
“还要你说?”狴犴语气淡淡。
负屃有点来气:“兄长知晓其中缘故?”
“我知晓了,还需要问啊?”
负屃笑道:“我是第二次看七哥这样魂不守舍的。”
“哦?”狴犴感兴趣了,侧头问道:“第一次是什么时候?”
“两百年前吧。怪了……”负屃歪了歪头,百思不得其解,“这次事情,瞧上去,没那么严重吧,并未行至无可挽回的地步,七哥何以愁眉不展呢?”
“无可挽回?”狴犴稍事沉吟,抬眸望向山坡上的赑屃。
(二十五)
青色纱帐,纹理细密,质地轻盈,长风入室,飘洒晃荡。
淡淡的青,在月光底下有些偏于白色。
赑屃透过窗棂,床榻上,少女侧身安睡。
青色,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他收回想敲门的手,轻轻地道了声:“好梦。”
屋内人睁开眼,一双明亮的眸子略带戒备地转向窗外的人影。她不怕蚊蠓侵扰,可原先的少女非常怕,以致夜晚经常失眠。为保证她好眠,赑屃特意布置了纱帐,且细心地挑选了这种青色,那个“她”最喜欢的颜色,也是现在的“她”最讨厌的颜色……
她阖上眼睛,辗转面向床铺内侧。
赑屃回到自己厢房。东窗大开,圆月姣姣,玉色如水漫溢,铺染满屋。蒲牢手捧纪炎剑,龙爪金鳞、镶满宝石的剑鞘于清莹夜光下,隐现亮泽。他细细擦拭,手中剑仿佛特别享受月光照拂,不似先前躁动。
“生老病死,自然轮回,无法避免。”蒲牢开口,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可既然活着,就要活得有劲儿。犹犹豫豫,下不来决断,哪一天必须要走了,不免遗憾。处事果断些,想定了,就去做,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如何呢?”
蒲牢看了赑屃一眼,好像洞悉了他的所思所想。两人眼神交汇须臾,蒲牢低下头,把擦拭好的纪炎剑收入袖中。
他关上箱箧,收拾好东西,慢条斯理地把一切弄得整整齐齐,举动间又悄无声息,这是两百多年前的那个四哥,一直改不了的习惯。
赑屃望着蒲牢,看着他走近床榻、悠然躺倒,束袖的手臂垫在脑后,阖上眼眸,不过片刻,鼾声响起……
眼中泪,一颗接着一颗滚落,无声流淌在夜风中。“四哥……”赑屃低声喃喃,良久轻笑一声:“没想到,四哥竟成了最明白我的人。”
龙生九子,其第七子赑屃,平生好负重,儒雅君子,坚忍不拔,待人处事进退有度,看似宁静淡泊,实为九子中最重情义、最放不下的第一人。
(二十六)
翌日清晨,赑屃房中空无一人。
与其同一房间的蒲牢呼呼大睡,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泡在屋外的潭水中,藏于袖间的纪炎剑不翼而飞。与此同时,微也不见了。
蒲牢气急败坏,断言是赑屃偷走了纪炎剑,并且带着微一道逃走。狴犴、负屃心下吃惊,赶到现场的绮梦起初也是轻蹙峨眉,倏尔想到什么,意会似地一笑。
浮天沧海,月下悬镜,海雾生、蜃楼成。
赑屃摇着一叶轻舟,任凭那叶子般的轻舟于悠悠的海面浮沉,纵使惊涛拍来,扁舟不过顺势漂浮,时而破浪喷雪,如履平地。
舟尾坐着一妙龄女子,她双腿并拢斜放、神态小心,纤指不忘牢牢抓住两边凸起的船帮,也不言语。
白雨入船,少顷,船舱高起,箬篷覆之。赑屃招呼女子入舱避雨,自己仍站立船头。他姿态岿然,手撑竹篙,忽而,轻点水面,扁舟便犹如箭矢飞速破浪、划行开去。
惊雷滚动,海面天空黑漆如墨,越是靠近蜃楼,风浪越大,船只所受阻力越强。狂浪巨涌,赑屃猛地一点水面,扁舟骤然离水、跃上浪头,乘势驶入蜃楼幻境之中。
五彩斑斓的甬道外,满是漫溯的海水。微拿起斗笠,离开船舱,戴到赑屃头上,面对赑屃绽开浅浅梨窝,温柔地笑起来。
赑屃偏头,唇角只浮起不大的弧度,继而转头正视前方,凭借一支竹篙渡过了难渡的汪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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