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雨打花枝深闭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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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太湖石倾颓残破,长满青苔。
烟雨楼阁外,破败的废墟中勉力长出一棵桃树。那桃树,半边枝干被雷劈得焦黑,另外半边长势良好,四月时节,于凄神寒骨的境地里,竟也开出了熙熙攘攘的粉面桃花来。
簇满花枝的粉面佳人们,随风雨摇摆,依稀有零碎花瓣悠然飘落废墟之上。
那废墟旧址,重新搭建了一座青色庐舍,庐舍破旧简陋,墙体屋檐附有青苔、藤蔓,反射出隐隐的琉璃色。
搭建庐舍的建筑材料,想必,是取材自原来阁楼样式的木窗、木门、琉璃瓦。灾劫过后,偌大的烟雨楼阁付之一炬,有些建材尚存完好,拾掇拾掇、修复修复,拼凑出这样一座小庐来。
赑屃踏前一步,微连忙拽住他的衣袖。周围景色发生变化,石头树枝倶然活起来一般,移形换影,变化成复杂的阵势将他们阻挡于门外。
桃枝笑嘻嘻,幼童、年轻女子、老人的声音混杂枝头,在空寂的环境里响起:“昔日木兰舟行,桃花流水,今日峭寒侵肌,雨打风吹去。……嘻嘻,有客盈门、有客盈门!”
话音甫落,房门洞开,石头树枝尽数撤去,回归原地,伫立不动。
里屋飘来一道声音:“数百年了,今日既有客盈门,就请进吧。恕厌霜双腿有疾,不能出门相迎。”
(三十一)
……那声音是极温柔的女声,清冷有如高山之上晶莹雪,唯美便似西风断雁陇上月。
二人听得有些迷怔,想象起声音主人的面貌来,少间,才想起踏入房门。
哪想,只此一步,陡生变故!迎面猛地扑来一张大网,绕过赑屃,直直冲微而去,赑屃伸手来不及阻止,那网霎时便将微束缚得严严实实。法网绳子由多股丝线捻搓而成,每一股细线上带有微小的弹片卡扣,卡扣将绳股固定得更紧不说,那上面还倒生出诸多尖刺,网中人动上一动,或外力施加其上,那些利器便要剜进网中人的肌理!
赑屃急道:“前辈!明明是前辈邀请我等入内,为何暗地设下陷阱,这便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那人冷哼一声,笑道:“小儿口不择言!如若客人不是客人,而是敌人。吾这样对待她,也不足为过。”
“前辈何出此言?”赑屃环顾伸手不见五指的虚空,循声问道。
“你旁边这物善于隐藏气息,吾等方才未能辩清。此物合该来自墟境,本来是已死的生灵,偏偏逃脱天地法网,找到了蓬莱,可谓居心叵测。”
微扬声道:“前辈对我们有误解。我等寻觅蓬莱不假,可您也知道现在的蓬莱是什么样子。晚辈此来,只为求块以往蓬莱常见的灵玉,用来固魂、铸剑!前辈,此言不虚,还请您明鉴!”法网团团包裹住她,锋利、坚韧,越是挣扎越是紧缩。微不再挣扎,轻举法网,朗声而言。
“蓬莱灵玉?”那声音顿上一顿,似在分辨真假,俄而,那人呵呵一笑,道:“多是世人讹传了。你都道这蓬莱灵玉原先在蓬莱岛上随处可见,既不是什么稀罕物,又哪来如此多的妙用?”言毕,蒙在微身上的法网原地消散。
闻此一言,赑屃与微神情倶变。
但听那声音道:“百来年过去,你们二人是第一批找到蓬莱的人。也罢,便让我稍尽地主之谊。请二位稍坐。”随着话音,赑屃身旁出现两把座椅。
微担心地制止赑屃意欲落座的行为,赑屃拍拍她的手安抚其不必担心。赑屃坦然坐下,微只是意外瞥了一眼赑屃身后,倏尔,双手交错紧握,失魂且惊惧地站着。
大约微心有余悸,见她不肯落座,赑屃也是无法。
主人家笑道:“好歹你口口声声尊我一声前辈。前辈既然放了你一次,如何会在椅子上再动什么多余的手脚呢?”
微醒神谢道:“是晚辈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前辈莫怪!”说罢,亦然落座。
椅子旁边冒出两个案几,案几上放着玉杯玉壶。那玉壶凭空升起,倾倒壶身,碧水茶香顺着细长的壶颈流泻而下,恰恰注入玉杯之中,待满上七分即收起倾倒之姿。
“请用茶。”
赑屃与微对视一眼,捧起茶盏,嗅上一嗅茶香,而后抿了一口茶水。
黑暗中似有双眼睛打量他们。片晌,那眼睛的主人开口道:“蓬莱人素来好客。你们不远万里而来,照理说,我应该回你们一些礼物。除了蓬莱灵玉,你们可有其他诉求?”
赑屃起身作揖,回道:“贸然前来,已是万分叨扰,怎敢受领?此来,只为求固魂、铸剑的材料,晚辈愿以物换物。”
主人家似将眼光从赑屃移到低头不语的微,笑问道:“旁边的姑娘呢?你求什么?”
微眸光闪动,言道:“赑屃所求,便是我之所求。别无其他。”
“果真?”
微点头应是。
那人笑了笑,不再理会,反对赑屃言道:“观你真身,似有龙气萦绕。想必与龙王有亲。”那人笑说,“你且近前来。将你书囊中的寄魂宝剑,与我瞧瞧,方可对症下药。”
赑屃惊讶那人目光如炬,竟能透过他的法器,看到里面的储物,面上也不动神色,自书囊中捧出一柄宝剑。
那是一柄纹路清晰的青钢剑,剑鞘是花梨木外包鱼皮,看上去普普通通。
它之前被蒲牢握在手中,躁动异常,除非满月之夜,方显乖觉。蓬莱境中,穹顶灰霭愁云遍布,不见苍穹,莫道月光。可这青钢剑偏偏温顺至极,似乎知晓而今握于谁人手中。
(三十二)
赑屃捧着剑,踏入青黑色的雾霭,微紧跟其后,可主人家并未邀请她,是以,微被挡在雾霭之外,进入不得。
且说赑屃踏入另一个境界,此境界不像外面看上去那般黑暗破旧,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座空旷清雅的大厅,厅中放置了一张宽敞的软榻,榻上立着一个案几,躺着一个蒲团。有个人,端坐蒲团之上,衫裙如云如雪,流泻而下。
赑屃俯下身,低首轻语:“晚辈叨扰了。”
“不必客气。龙子,请近前来。”
直至来到榻前,赑屃仍垂着头,不敢贸然抬起,但见眼前伸来一双手,手指纤秀,宛如嫩芽春笋,春烟拂柳。
她拿走睚眦剑,睚眦剑一经离开,便如野兽低吼,嗡嗡躁动,血气毕露。
上首的人轻笑一声,施了个决,破碎云袖随她的动作翛然拂动。
少顷,那人道:“元灵已散了大半,仅留了一魂两魄寄存佩剑中,灵体纵使与原形相融,也只能受困形体之中,难以支使。刀剑,始终是凶器,容易招惹怨气戾气,于他不利。”
“是。之前龙后费尽气力,想要引睚眦魂魄至九转灵炉久存,不得成功,反令二哥魂魄险些尽散。”
上首摇头笑叹:“龙后此举亦然可行,许是时机未到。睚眦魂魄受易灵酒残力影响,难以成形,应取温和渐进之道,不宜大补。而后此剑必然终年憩于深海,不见太阴,令兄久宿剑中,恢复得自然慢了许多。”
赑屃躬身作揖:“前辈所言甚是。龙后爱子,密封此剑于寝宫暗室,直到两月前方被我四哥蒲牢取出,上得岸来。凶剑戾气深重,在月光照拂下才能获取片刻安宁,近日,赑屃察觉二哥灵识慢慢凝聚,像是苏醒之兆。还望前辈勘察一二,帮赑屃救救兄长。赑屃与东海,自然不忘前辈恩情!”
那人原本坐姿随意,闻言身由前倾,正色道:“我蓬莱素与东海龙族不相往来,今日施行救治,乃我辈心中一时愉悦,并非为了讨你东海一族的恩情。此言,龙子可记住了?”
赑屃受此点拨,将头垂得更低,轻声应诺。
但闻那人复而笑道:“远客来访,我辈本应尽地主之谊,却因腿疾而踞坐未能下榻相迎,已属失礼。安能再令客人一直这般躬身垂手?客人便当此处是自己的家,随意些罢。请坐下歇息片刻。”
虽道随意,赑屃却是晚辈,闻此乖觉走到下首座椅,正襟危坐。偏首看到那女子,绢布纤腰,三千白发,散在两颊,凝脂般的肌肤掩映于中,下巴白皙秀气,侧颜面容姣好,丹唇皓齿,盈盈含笑,美眸弯睫,一翕一合,一张一敛,倏忽之间,摇人心魄。宽大云袖翛然翩然,动作间更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灵。
叫人不由地想要窥视全貌,想象起:若此人从画境中走下来,容姿清发,盈盈而立,环佩芬芳……该是何等的模样!
“恰若轻云之蔽月,流风之回雪,说的就是她了吧?”赑屃猜度,“蓬莱岛的琼瑶仙子吗?”
神思间,那女子转动氤氲美眸,笑望过来,道:“形容散漫,叫客人见笑了。”
赑屃回过神来,不由略低了头,笑应道:“怎敢!前辈清露皋兰,霜雪之姿,只是……不知缘何一头青丝皆作了白发,小辈心中一时惊疑,冒犯了。”
女子悠悠慨叹:“无妨……青丝转瞬白发,红颜化作枯骨,有什么能抵得过时间?”
赑屃低垂眼睫,收敛眸光。他向来不好奇他人过往,今日不知何故,言行鲁莽,失却了分寸。碍于礼教,赑屃闭口不言,静待那神秘女子将睚眦剑中的魂魄塑形完整。
(三十三)
雨打花枝。方才停下的雨,又淅淅沥沥地落下。
天色高远,缠绵缱绻的云,丝丝缕缕地汇合集聚,随风翻飞。难得的阳光,从云的缝隙里投下光晕,绵软的雨丝便于温暖澄澈的境界中飞扬,时而轻落在少女的脸上。
在赑屃进入青色结界之前,她意外透过那旧书囊,看见一人寂然坐于冥色之中。
那人身着丝锦龙袍,外罩鲛绡,端坐金色龙椅之上,骨节分明的手安放两边。金线丝缕在他背后勾勒出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威严凶戾,仿若下一刻就可破除禁锢,绝云气、渡九霄。褚红龙袍,颜色沉沉,像极了鲜血凝固干涸后的暗红。
于这令人窒息的沉寂昏蒙里,那人瞥过一半的侧脸来,鹰鼻深目,眸色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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