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师友故旧、长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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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雪粒子“簌簌”地落入怦然炸响的大火中,流光泰然。
头顶云团攒动,呼呼的风声响彻耳畔,雪风刮过面颊。她的眸光明灭不定,望向云团中翻飞腾挪的玉龙。
那玉龙安静下来,静静地凝视她。熟悉的沉香气味随风而逝、不可捉摸。
沉寂在躯体里的力量喷薄而出,嘶哑吼叫,那怪物默然一瞬,旋即愈加疯狂,仿佛视她为灯油,欲焚尽其全身血肉!
朔风吹雪,火焰溶雪,雪粒化成细雨,宛若暮春时节的杏花春雨,沾湿少女的脸庞。
她不由地在这场灿烂辉煌的细雨中,扬起一抹苍白微笑,似逢故人,无限感慨,不尽欣喜。
“风神水君,应龙庚辰……”视周遭动静如无物,她笑起来,口舌吃力呢喃,“好久不见。”
两两相望,那微笑,看怔了与她对上视线的囚牛。不知是因为火、雪,抑或这雨,恍然之间,芸初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静女其姝,久待君子,少女清瞳逼人,火光映照下,如明月、似珠玉,粲然生辉。
囚牛行春风化雨之道,灵力丝丝如雨,沁润大地,诚然非常有效,然而,极为耗损功力。
敖霜吃力应对,无暇旁顾,不禁悬心。
她心细如发,兼之密切关注芸初一举一动,方才芸初嘴唇蠕动,她透过袅袅水雾,依稀可辨其吐露之语似为“应龙庚辰”。
按照凡人的干支纪年法,今年即为“庚辰年”,清明到立夏的时段即为“庚辰月”,乃天地间最正气不过的时段。
上古神祗应龙襄助黄帝战胜蚩尤,受封正神,得享炎黄子孙世代供奉。历来传说,“庚辰”即为应龙名号。应龙尊神常于庚辰月显圣,为人间带来畅然的风,捎来淋漓的雨。立夏过,小满至,怎的芸初忽地称道“应龙”?
敖霜惊疑,揣测纷纷:难不成她见神龙前来助阵,也要呼唤上古应龙英魂前来挡招?
她不敢大意,立地传音众人,告知怀疑,当下纤指捏决,不再管芸初死活,运起七八分灵力,誓要将这团逼人火焰按压下去!
囚牛时刻留意芸初变化,两厢对望,自然早就察觉有异。她透过他,像与另一人慢话家常,所说的,他全然听不清。清亮眼瞳,蓄含泪水,喜悦掺杂哀伤,那莫名眼神搅得囚牛胸闷苦痛。
天幕愈发阴暗,雪云恰似一圈披帛簇拥在敖霜身侧,涌动翻腾,愈发壮烈,囚牛回过神来,不及阻止,那雪云瞬而化作一尾游弋冰龙,啸叫着,急急冲向芸初!
出手已晚,当下三股力道互相绞杀,那团灼热灵焰骤尔大盛!它察觉危险,扭动灵躯,极力挣脱芸初身形。
经脉遭受可怕拉扯,寸寸断裂,四肢百骸血花绽放,芸初喉咙口呜咽一声,鲜红血液便争先恐后地涌出,遍染衣襟……
寒风朔雪冷彻肌骨,敖霜的心比之风雪却更冷上三分!
她听到囚牛怒吼,竭力按捺腾起的杀意,心下暗道:“倘若她今日立毙当场,囚牛定不会原谅我……”旋即不顾反噬,收回灵力!
后背一股浑厚灵力恰于此时抵将上来,助她调顺内息。敖霜勉力偏头,向后一看,却是狴犴不知何时到来了。
两人只分解了一两句始末,回神时,几近半死的芸初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八十八)
集云镇艮街一条街皆为木屋黑瓦的建制,没有隔断,没有设风火墙,一间紧挨着一间,不比城里鳞萃比栉,布局显得紧密而杂乱,一间烧着,恰逢东南风一吹,顿时红了镇子的半边天。
众人赶来救火,为防火势漫延,掀瓦拆房,分开火与易燃物,隔出中心地带,即便如此,火逐风飞,大火势如破竹,漫天彻地的,一时间实在遏制不住。
彼时,天阴欲雨,滚滚浓烟升腾上天,雷声大作,降下急雨,浇熄了泰半的火焰,才没酿成更大的祸事。
余火熄灭,现场焦乌残垣,废墟一片。
当地里长、县官在场,处理伤者就医、安抚受惊百姓、清除余烬等事宜。部分衙差则受命前去查明起火源头。
街坊邻居住的近,口耳相传,很容易查探,不一会儿就有衙差前来禀告,说是外乡一位叫芸初的姑娘所在房舍燃起的,起火时间大约寅时,起火原因不明。
“那叫芸初的,你盘询过了吗?翌日一早点卯,开堂审理,你传唤她来县衙,今晚且看住她。”
“这……”衙差唐甲犯了难,“今日去查看时,房舍内空无一人,更听得一个怪力乱神的无稽之谈……”
知县赵启避开在场的其他人,示意唐甲说下去。
唐甲继续道:“听邻居说,昨夜人回来了,事发前,应该一直在房中安睡。今日寅卯时分,不少起早的街坊看到她的房舍冻成了块冰,不久,风雨大作,雨云集聚呈旋涡状,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方弥散开来。四邻居所挨得近的,坍塌焚毁严重,像是以芸初房舍为中心、由内向外爆破所致。然而,此女从未经营爆竹、面粉等活计,现场不见硝石、硫磺焚烧痕迹,更无其他引信。”
“从哪里燃起的?”
“先是地板,再是床幔。地板就一小块地方,色泽最深,并无一路蔓延至床幔的痕迹。”
赵启略一惊疑,沉吟道:“听闻她是个外乡人,来集云镇不久。底细打听过了吗?”
“十二月廿五,您亲自颁令,允许流民进城安置,在集云镇过年……那芸初就是其中一员。”
“去年年末安置……户籍应已造册入库,偕同前来的流民亦可问询。”赵启又问:“那她素日做什么营生?”
“躬事针缕绩纺,逢农忙受雇下田帮手。”
赵启冷静吩咐:“稍后,你与我去现场再度勘验。……百姓伤亡何如?”
“轻伤五十三人,重伤两人,尽皆全力医治,至今未见死者。”唐甲恭敬说罢,神貌颇为犹豫。
赵启瞥了眼,“还有什么?但说无妨。”
唐甲拱手,接而说道:“……要说这点,就奇怪的很了。邻人、禽畜,他们身上一概无烈焰灼伤痕迹。受伤,主要是人群慌乱踩踏、房梁掉落导致。似乎,烈焰只烧死物,不伤活物一般。现今坊间传得沸沸扬扬,唯恐妖邪作祟……”
“你说□□,妖邪作祟,还秉持慈悲心肠,不伤人性命?”赵启冷笑,“确有奇特之处。具体事宜尚需探访查验,你身为公门中人,说话要讲究实证,切不可与市井之人一般,模棱两可、以讹传讹。待着手将这人寻回来,一切自会明白。”
坊间消息灵通,里长获取小道消息比知县更快,听到知县与衙差商议的片言只语,便凑上前来,“外乡女芸初身负嫌疑潜逃,要不要小人召集邻人,画影图形,前去访拿?”
赵启一笑,“里长,此案暂付阙如,真相如何?芸初系受害,抑或潜逃?皆有待商榷。里长,劳请先稳定民心为要,该治伤的先治伤,该与补给的先补给,缺什么可先行申领,而后汇总记账,上报于我。至于案情,我们先行查访,实在寻不到人,再画影图形,张贴告示访拿。”
“是、是。”
“唐甲,你与我先去现场勘验。”
“唯!”
赵启到了现场,脱去官服,掀袍束袖,招来两名衙差一齐于废墟中找寻蛛丝马迹。甫一跨入一截断壁残垣,但见一领玄色衣衫飘飘然立于其间。
古金雕龙笔杆、朱红毫毛。那人手握长约一尺四、径围大拇指粗细的判官笔,指骨纤长有力、骨节分明。他正仰头打量现场,不知何时混过外头衙差进入案发场地的。
随行衙差心虚,“呔”地一声大叫,上前就要轰赶。
男子转过身来,剑眉星目,脸部线条英朗,嘴角噙着抹笑,锐利眼神于县长脸上略略一定,转而轻松释然,但笑不语。
赵启张嘴结舌,激动不能自已,略顿了顿,忙拦住衙差动作,拉住那人衣袖,垂袖下跪、几近涕零:“师……师叔祖……”
衙差瞧见县官反应,心中极为纳罕。观这玄衣人相貌年轻,与县官年纪相仿,偏偏受得县官大礼,担了一个“师叔祖”的尊称。
玄衣人忙拉住赵启知县,笑说:“长庚,许久不见了,怎的一见面就行此大礼。哭泣流泪,实在不像一方父母官,叫人看了笑话。”
“您、您是长辈,晚辈拜见长辈,理所应当。一别经年,今日得见师叔祖身体依旧如此健朗,长庚、是喜极而泣……”
你道这玄衣人是谁?
原来是龙子狴犴探访桃花奇香归来,接到囚牛传信,欲往集云镇与诸人汇合,途径艮街,突逢天生异象,一向清静无为的囚牛奋不顾身地赶来救场,心生惊奇,遂跟上前去。
现场几人混战一团,与一名美貌少女斗得难解难分,稍作了解后,狴犴表示自己留下照看,由囚牛、敖霜追那名叫芸初的少女而去,且急急叮嘱囚牛此间事大,务必将芸初带回交由凡间官员查问。不料,集云镇父母官竟是自己凡间师门后辈,姓赵,名启,字长庚的。
赵启年幼失怙,由寡母抚养长大,性聪颖好学,喜好法理刑讼之事,后拜入狴犴所在的凡间师门,虽上有师尊,却对这关系隔了几层的师叔祖敬仰得很,其中机缘曲折暂且不表,便说赵启的表字“长庚”便是由狴犴取的。两人关系亲厚,如师如友,又胜于普通师徒、朋友。
霁蓝鸂鶒常服,乌纱管帽。
狴犴细细打量赵启官服,展颜道:“长庚,何时到的集云镇,做了这一方的父母官?”
赵启端正衣帽,笑答:“一年前立春上任的。”
他边走边道:“考中了探花,奈何京中并无人脉,长庚本性也不喜京中官场风气,遂听从调令,到这滨海乡镇里来。集云镇气候潮湿,起初并不习惯,后来越住,越觉得此地景色宜人、民风淳朴,渐渐的,也就释怀了。”赵启笑了笑,延请狴犴到府衙后院一聚。
十年未见,胸中激荡,欣喜之情难以言表。谈及往事,赵启神色虽略显落寞,所幸,很快便抛之脑后。见狴犴仍如多年前的模样,无半点样貌上的变化,他并无多少惊奇。后值外人问起,只道他的师叔祖“修炼道法、驻颜有术”罢了。
而今道法衰微,众人一经提点,好容易回忆起书中所载三百年多前道法昌盛的景况,山中修士岁月长,一时自然无人再质疑狴犴的修士身份。
狴犴曾为人间行走方便,丢弃本名不用,取谐音“必安”,俗姓谢。后因某些缘故,“谢必安”此名成为人人传说的冥界鬼差白无常之名,遂弃之不用。
他嘱咐赵启,如今自己姓宋,名觉,字金风,乃取当代洪楩《清平山堂话本·曹伯明错勘赃记》中的诗句“金风未动蝉先觉,暗送无常死不知”中一二字——只因无常二字,联想到此句,借了下便宜。
“未曾想,师叔祖也爱看此书……”赵启干咳,顿住不言。
狴犴不以为忤,反而微笑解释说:“我本想,市井之人爱看此书,总有他的道理,是以,随意翻阅了几页。此书汇集宋元二代话本故事,文辞稍显粗鄙,某处文理不甚通,但人情、文章尚算得浑融一体,所述之事亦多为市井中发生过的公案,稍加改头换面或托体神怪而已,虽有错漏,亦合时代之情状,颇具趣味……”
狴犴品评至此,脑海中无意掠过些东西,捉摸不住。曾几何时,似有人于耳畔笑言,“酷爱书中某快板、某诗句”云云……
赵启哈哈一笑,随之交代了几句心得体会。他认真揣摩,道这表字“金风”与名无甚意义关联,且未表德行,遂建议取“金风扇素节,丹霞启阴期”一句中的素节二字,表青竹之清白操守。
南宋灭亡后,狴犴断案多假借他人之口,极少显露真身,兼之无意久留凡界,故凡间姓名于他,用处不大,偏小徒孙这般较真,便随徒孙开心,欣然定下表字“素节”。
攀谈一二,遂回到正事上来。赵长庚讲述火灾怪事,问狴犴看法,狴犴道出部分内情,真假参半,说是有修士斗法。
赵长庚觉着不对,说案件详情需记录在册,哪些修士因为哪些缘故斗法,何故大半夜跑到芸初房中斗法等,期间发生的种种细节,皆须明白知晓。
狴犴断案有方,撒谎全不在行,不是无法圆谎,而是不想撒谎,只说自己路经此地,所知不多,方才闻讯查访现场,赶到之时已是人去屋空,徒留焦桓,驻留当场,留意痕迹,不多时,赵启一行便到了,具体细节如何,还待芸初姑娘等人回还云云。
赵长庚得意一笑,“方才,我已吩咐衙差寻迹去捉了!”
“怎么,修士你亦能捉得?”
赵长庚淡笑不语,似有倚仗,因不可宣告于众,是故避而不答。
“闹出这样大的事,就算是仙门中人,也必须给个合理的说法。”他拾起笔,淡笑掩去,写了几字,遂望向狴犴,肃容道:“修士由众仙门从俗世凡尘之中遴选得来。凡人皆备七情六欲,小争小斗无可厚非,但牵累无辜,致人死伤,实属不该!”
赵长庚接过师爷挑担送上案头的公文,一目十行,批阅了几本,笑言:“时下,仙门纲纪败坏、鱼龙混杂,修士欲望非但未修走一分,反而比以往越发炽烈复杂。欲寻真相,需费番思量……”
“若有人能略施小法,叫一切恢复原样,就好了……”
狴犴听了一笑,坐下斟了杯茶水,“就算早了百来年,有谁人能略挥衣袖,便叫艮街恢复如初呢?”
“传闻三百年前,就有这么一个人……”赵长庚正欲再说,衙差唐甲匆匆行来,似有事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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