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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明教刘弘(万字大更!)


三张兄弟并肩而行,去向韩沙的府邸。

“……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喃喃念叨了两句,张元津活动活动身体,苦笑道:“大师兄、二师兄,我真想知道,师父他老人家出手扶乩的时候,难道,真得是预见到了今天吗?”

“偏你话多。”

依旧沉着脸,声音中却多了一丝难得的轻快,张元空足下生风,越走越快,张元和看在眼里,无声一笑,脚步也快了起来。

转眼已至韩沙府上--举目所见,皆是兵革痕迹,火烧刀砍,比比皆是--三人倒也不以为怪,武荣复城以来,高宅大院,无不如此。

三人到时,李纳拏一行也将将入门:韩沙显然等候已久,三张甫一报名,他居然亲自迎出---诸子倒也没甚异色---如今这般时分,便林灵素在此,也要倒履相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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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

在书房接见三张,陪坐的还有李纳拏,陈安国与林灵素先后赶到,皆被请入,至于禀报其它人来到时,却都被吩咐请至后园。足足两盏茶辰光,,韩沙方听明来由后果,长叹一声,神色疲惫,其间却又有振奋之意。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如此感叹一声,韩沙看向林灵素,又看看陈安国,沉声道:“当此时也,唯有戮力同心。”

陈安国微一点头,林灵素也道:“请韩守放心。”又道:“适才大变,城中同见,当……先定人心啊。”

韩沙释然一笑,道:“真人所言极是。”说着便站起身来,让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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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先领路,请林陈并三张诸子延入后园:张元空见城中军将、官员,并诸世家长者多已到了,却忽地想到,上次太平道消息出现,自己前来拜会韩沙,正是在此园中,谁能想到,忽忽数十天内,已是天地翻覆?

(这是在做什么?)

见诸人皆围在月池边上,一群衙役满头大汗,正在汲水决池,又将池中假山一块块砸将下来,那里象是将要计议全城人丁生死存亡的大事,倒象是寻常乡下入冬后在疏浚池陂一般。若不是见韩沙也神色严肃的站在池边,诸道怕早已开口询问了。

几人驻足一时,眼见池水已放到不足没脚,几名力气大的衙役肩着扑插,跳在池里,不一会,已在假山原本地方刨出十余口坛子来,宝贝也似捧着,递到池边,韩沙脸上方微微抽动一下,也不知算不算笑意。

“诸位。”

轻轻敲了一下坛子,韩沙低声向长随吩咐几声,方转身开口---陈安国领着众人轰然应诺---各个皆有疑色。

“想当年,韩某初到本地,方知南地酒水,别有风味。”

酒醋之物,向来是朝廷专营,其中关键,便在酒药。但南地却别出机杼:不用酒药,而是把上好的稻米细细杵成米粉后,用几种特定的草叶绞汁和成饭团,放在草丛中慢慢阴干。

“要这样放上整整一个月,然后再合糯为酒。”

韩沙所说的事情,对三张七子或者还有些新鲜,但对本地之人来说,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了。此刻方逢大变,城中骚动,那里有心思听他讲这些陈词旧事?但不知怎地,看着韩沙从从容容、侃侃而谈,原本焦躁不安的心情,却慢慢平复了下来。

“酒呢,都是越放越好的。”

韩沙所说的,仍然是南方酒俗:只要是中产之家,都会在有女儿三四年后,酿上一批酒,名为“女酒”,趁着冬天水干的时候,挖开陂池,把酒瓮埋进去,等到春来水涨,淹没池地,便再无所动。要一直等到嫁女之时,才会把陂水放掉,把酒刨出来待客。

“我初到武荣的时候,刚巧尝到了一次女酒,果然味道绝美。”

笑着赞美了几句,韩沙说,自己当时刚刚入住守府,正在修缮,便依法酿制了十数坛酒,埋在池里。

“本官家中只有二子,女儿是没有的,但当初将这十九坛酒埋下去的时候,倒也许了心愿。”

不知何时,韩沙脸上的笑容已经褪去,扫视园中,韩沙淡淡道:“当日,某举酒为誓,一日不归帝京,一日不启此酒。”

……一句说出,满园皆寂。

“但是。”

长长叹息,韩沙道:“皇天后土,四方为鉴,某今誓于此:能使武荣满城百姓度此劫难,吾,不辞长为南人。”

此时,府中下人已经快手快脚的将那些陈酒分别斟出,送至各人手上,韩沙手中酒杯最大,足足有三四两模样,他轻轻晃动,嘴角扯动一下,似是笑容,却又似有无限苦涩。

“敢请诸君共饮,共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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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地方最高长官,又得到了陈安国毫无保留的示忠---至少形势上是这样,当韩沙表现出自己作为一名兼具能力及野心的官员可以表现的最不可思议的决心后,如其所愿,控制住了形势,也安定住了人心,之后,他用轻松的态度发出若干条指令,将诸人一一分派。

“下面,才是真正麻烦的事情了。”

当只余下林灵素陈安国和三张七子时,韩沙的笑容也消失无踪,用力捻着眉心,表示说无论如何,武荣都欠卡门很多。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严肃的看向诸人,韩沙说,自己无拳无勇,即使知道了卡门所说的这些线索,也无能为力。

“我等,义不容辞。”

以朝廷名爵来说,林灵素的品级身份远在韩沙之上,若论到在天子心目中的宠信地位,韩沙更是拍马都休想赶得上他,但他此刻却带头表态,给韩沙铺足了场势。

“侥天之幸,奸谋未成。”

但卡门的努力也只是暂缓、和揭开了阿罗本的计划,烛龙仍在城外,三门仍被占据,不死树的果实,仍然落在阿罗本的手中。

按照卡门的说法,烛龙此刻的表现,是因为阿罗本的法术仍未全功:长年沉睡的古神的确被迷惑了心智,但没有朱戈纳苏潜伏体内,阿罗本能够继续吸引它前往武荣的,只有那颗所谓的“不死果”。

“卡门也说了,这些东西那怕在她们的家乡,也属于那种最古老的传说,扑朔迷离,真假难辨。”

那些只在鸿蒙之初出现的事情,早已经被历史风化到面目全非,更被历代教门刻意掩盖,如果不是卡门们曾经长期与教会和王权对抗,就连这样的碎片,也没可能整理出来。至于这些碎片中几多真实可靠,几多只是想象和误传,谁也保证不了。

“有一点线索,总好过没有线索,有一点希望,就胜过没有希望。”

再次郑重拱手,林灵素直言:要闯阵杀敌,斩妖除魔,一百个韩沙也比不过张老狒或谢白虎,但要安定武荣人心、燮理城中资源,谁也代替不了韩沙的作用。

“城中之事,拜托,闯阵除妖,责无旁贷。”

神色同样无比郑重,韩沙道:“多谢林真人,多谢诸位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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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人计议,最终决定由韩沙主持,陈安国配合,弹压城中,安定人心,林灵素等人兵分三路,察探西、北、东三门,找寻“不死果”的所在。

“景教在东,本座当亲往之。至于你们。”

斟酌一下,林灵素道:“北门之任,倒要有烦三位了。”

一句话说出来,张元和脸色登时就十分难看:如今三夷教分据三门,景教在东,摩尼在北,祆教在西。三教当中,阿罗本显然是此番武荣之变的总黑手,林灵素单骑闯关,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可祆教连遭削弱,太阳道人身死,朱戈纳苏重伤,苏鲁支也几番出手,底细被看了个七七八八。反观摩尼教这边,那怕只一个黑冠摩尼坐在那里,除林灵素外,谁又敢说是他对手?

“也莫要妄自菲薄。”

林灵素对张元空评价极高,认为如果他能复现出自己在南门外力拒烛龙的法术,足以对抗刘弘。况且,他对三张的期望,也不是想让他们独立击败摩尼一脉。

“三夷教中,当前以祆教最弱。”

承认神霄七子当中无人是张元空对手,但林灵素认为,七子联手的力量,仍要强过三张兄弟,以强击弱,他们可以用尽可能短的时间探明西门底细,甚至是攻破祆教的阵法,之后,便可趁势席卷,东援三张。在此期间,三张兄弟只需要对北门阵法保持一定程度的压力,并收集情报就好。

“现在这种时候,不要再讲什么门户之别了,现在,是‘道门’对抗‘夷教’的时候,没必要,也分不出更细的身份。”

没有谈论什么事济之后,功劳当由龙虎与灵霄共有之类的事情,但林灵素这样的态度,反而收到了更好的效果:张元空没再提出异议,接受了这个安排。至于张元和……在外人面前,他从来没有显示过他与张元空有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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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之外,烟雾弥漫。

或者是因为不需要再假装些什么,不死树前翻脸之后,三夷教各自的法阵,都出现天翻地覆般的变化,或有七彩异光,或有烟笼雾锁,将原本的高大城楼遮挡到不见踪迹。起初还有一些好奇的百姓进入,但很快,在陈安国的部署下,三门皆被封锁,警惕的士兵们在城门两侧和城墙上搭建起临时工事,架枪张弓,却被绝对禁止进入。

“之前进去的人,没有一个出来,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知道了。”

向在此负责的军官微笑示意,张元空率先走入烟雾当中,张元和张元津紧跟在后,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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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洞天之术啊!”

进入烟雾之后,豁然开朗,眼前那有什么幽深门洞?脚下绿草如茵,远方山形起伏,仔细看时,山间似乎还有香火浮动。身后来路自然不见,但张元和连续激发了几个小法术后,确认仍然可以联系到外部,也有办法紧急撤离。

在三人的认知当中,那怕是最初等的洞天术,也理当隔绝内外,象现在这样,虽然来路难寻,却能通过法术沟通两界,可以说是相当粗陋的构造。可放眼望去,此地至少有数十里方圆,这种程度的洞天术,已经远远超过三人想象,根本无从推测其布置手法,能够布下这样法术的人,又岂会连这种起码的手法也做不到?

“大概,他们只是因物成事吧。”

犹记得三夷教当初假托烛龙事作法时,各各请出了自己供奉的神物,据说是以此来沟通神灵,而后来,张元空也曾看到并借用过他们各自法阵中的力量,如果是借用神物之力,来布置阵法,那出现运使不灵的地方,就很好解释。

“而且,你们看,这里并没有作到‘自成洞天’,只是‘移山换岳’……不,甚至可能只是‘托体化形’。”

前方的那处断崖并非凭空生成,而是确有实物,乃是武荣南门外四十里处的草庵摩崖:那里有一座摩尼大寺,依山雕出摩尼光佛形象及“劝念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无上至真摩尼光佛”的名号,甚是有名,张元和曾专门前往观摩,有此提示,他更很快辨认出周围地形,正与草庵左近相同。

不得不说,摩尼教徒们的确选择了一块很好的区域截为洞天:坡缓山平,无树少石,四下里一览无余,根本没有什么可以隐藏身形的凭籍。三人在此不过驻足少许,已经被人发现,张元津一直留意四周,最先注意到十余骑自那摩崖背后转出,冷笑一声,提剑迎上。

“居然都是夷人。”

比预估的更加轻松,虽然以步当骑,张元津还是轻松掌控住了局势,起手便连环剑发,斩杀掉为首的头目,之后更是剑光霍霍,将这一队人马牢牢圈住,以寡击众,却还是占了压倒的优势。

“……亦思巴奚军?”

“是。”

并没有急着上去助阵,张元空和张元和站在后方,为张元津掠阵,仔细观察。

“没有摩尼教的人……很奇怪。”

一共十四人,全部是夷人,没有一人修习法术,当张元空和张元和也介入后,简直就像切瓜斩豆,迅速的结束了战斗。

“石天、赵迎,还有他们的嫡系弟子,这些人在那里?”

那位深不可测的黑冠摩尼且不去说,就算是分居三使的石天、阎沙和赵迎这些人,虽然比三兄弟还要差一些,但也并没有很大的差距。至于刚才这些骑手,虽然各个悍勇,死战不退,但论到身手,也就比石天他们的外门弟子强些有限。

“五明子也没有出现。”

认为这代表不止一种可能:比如说,三门法坛需要的资源与支撑,远远高过之前的估量,刘弘、石天,乃至拂多诞和这些人都无法远离,必须时刻关注、保护,甚至是输注力量。

“当然,也可能是个陷阱。”

也许,这处洞天比想象中更为广大,地形也不止看到的这样简单,对刘弘他们来说,与其分散开来作有着危险的狩猎,倒不如静静的坐下,等待猎物自己送上门来。

“反正,我们是不能不去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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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这样的说笑着,但在前进时,三兄弟还是有着足够的谨慎,毕竟,他们前来是为了解决问题,而不是为了送死。

“林灵素说的那些话,可能是为了提醒我们小心,但也可能是想刺激我们,为了与神霄派争胜,而采取更加激进的方案。”

张元和一路上仍在不停的嘀咕,那怕明知张元空和张元津这时已经并不需要他的提醒,但至少这有助于他梳理和平静自己的心情。

“是啊。”

一面点着头,张元空一面道:“元津,测算如何了。”

“……假的。”

站定脚步,张元津遥遥望向远处山崖,左手虚抬,仍在掐算。

“草庵摩崖高下计二十九丈,此地距摩崖四里有余,自我等入内之后,前行百七十步,目视所差,当约半寸……但,直到现在。”

顿一顿,张元津道:“并无变化。”

“那就连‘托体化形’都作不到了么……不外如是。”

微微颔首,张元空道:“元和,我来护法,你且破阵。”

“唔。”

身入他人洞天,乃是天下最为凶险之事,三人走南闯北,伐道破庙,也不知见过多少凶恶险毒的所在,那里会就这样一直走将下去?从一入此地开始,便已在不住测算,纵然不能就此破阵,却也总要争一争反客为主的机会。

“摩尼教门所崇,乃是两宗三际,据说是初代教主观阴阳割晓,感应而成,溯其源流,总归不过日月往复之道。”

这是三人来此之前已经熟读在胸的事情,刚才林灵素也有所提点,与张颠所说并无分别,张元和闭目揣度一时,思想生平习道法,一时已有定数。

“便先用五星犯术好了,他既自居日月,我便以流星仰犯日月,且看如何。”

“好。”

张元空张元津分别站开几步---却非随意,实已站住北南斗位,将张元和护在当中。这“三垣五星占术”,又可分为“占、犯”两途,各有妙用,龙虎山上每行罗天大醮时,总须得近百道人,方能摆下三垣二十八宿之形,如今只得他们兄弟三人,也只能勉强作个形状,取得是“明三暗五”之意,要紧在激发五星之力

“天皇之使,五星散精,飞行列宿,告示休咎。”

掌心虚虚相对,十指拨动,柔和若理丝纶,随着张元和的动作与念诵,艳丽红光渐渐浮现,凝聚成形。

“大而恶深、小则祸浅,有光名流,无迹为飞,至坠星者,破军,杀将。”

形状渐渐清楚,并不圆润,而是前端锐利似有寒光,赤红如血,后侧厚重成方形,色作炽白,虽然被张元和约束掌心,但一直在轻轻振动,似乎已经急不可耐,要立刻迸射出去。

“流星映日,赤旱千里,流星冲月,百泉枯涸,流星经天,夺……日月光!”

星光迸现,激射天际,看似将往无穷远处,但飞出不过十数丈,便似乎撞到了什么无形障碍,怦然绽裂,分为十数道光芒,四下溅射--却飞不远,往往丈余地便又炸裂开来,就这样纵横疾飞,折射反复,一时间已化作漫天红光,直似张元和用这赤火白焰绘出了偌大天球形状。

也是到了这般时分,眼前一切才渐渐清楚:所见明明是山高路远,晴日昭昭,但流星往复,却不过十来丈地方,再向外时,便自行激射回来,那青山黛岩明明看着就在眼前,却怎么也没法飞到前去,计算起来,流星所及之处,倒也正和那瓮城大小相若。

神色如常,张元和站立不动,目光来回注视,尽是虚空地方,张元津则是深深呼吸,长剑出鞘。

“震地雷声惊鬼魅,正是阴阳造化时……龙盘金鼎,虎达丹田,水火烹煎,丹还为剑!”

依旧是赤火白焰交织,自剑身上滚滚涌出,一化为二,向前激射,正是张元和目视方位,明明所刺处乃是一片虚空,却如击金石,有滚滚雷声震响,周围天地一阵晃动,如八宝琉璃,一时破碎,片片坠落下来---三人原来始终还在门洞当中,前行不过二十步,地上躺了许多尸体,倒是真的。前方离出口不过七八步远,人影闪动。

“堵住他们!”

声音透着惊慌,正是白衣摩尼拂多诞的声音,而一直没有出现的五明子也终于现身,自门洞处扑入。

“降魔胜使?催光明使?还是地藏明使?”

笑着---那简直可以称之为狞笑,张元空飞身迎上,双拳握紧。

“算了,管你们是谁。”

“日月薄蚀,五星失行,四时相乘,是为……天暴!”

轰然巨响中,三人连一招也没能接住,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倒飞出去,后续有人忙忙补上,却已经来不及,三张兄弟疾步抢上,眼前豁然开朗,见前方地上画出方形图案,拂多诞盘腿坐在当中,身侧一角残碑,字迹磨灭,遍体疮痍。

“算了吧。”

狂风忽起,硬生生把张元空挡下,那声音疲惫不堪,却正是张元空一直在防备的摩尼教最强者,黑冠摩尼刘弘。

“白冠啊……你赢啦。”

吁着气,白发披肩的老人,骑在瘦小的黑马上,慢慢的从侧面踅了出来,无精打采,神色中透着悲哀,又似是下定了决心。

“终究还是忍住了没有向我开口……白冠啊,对你来说,我们的高下,就那么重要吗?比传播明尊的真理,比光大明尊的道路,还要重要?”

“……黑冠。”

看着慢慢接近过来的刘弘,拂多诞显出挣扎的神色,又似惊讶,又似感动,又似惭愧,更站立起来—但一只手仍然扶在那残碑上。

“我错了,我必须向你道歉。”

看着慢慢接近的刘弘,拂多诞现出了前所未有认真的神色,他表示说,自己在过去,确实想得太多。

“我一直认为,明尊的真义,只有和明尊一样生于一方天地的我们,才能真正的领悟和遵循,我一直不信任你……那怕是当年,你匹马出关,挡住了那个林道士,为圣教争取到了生存下来的空间,我还是没有真正的信任你。”

“这是我的错,这是我的罪,想来,正是因为我的这些偏狭,明尊才会对我赐下这无尽惩戒,才会让圣教的发展如此艰难。”

“我知道我犯过的罪,我知道那一切并非语言所能弥补,但现在,圣教存亡,已经是最后时分,我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我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再向你也承诺什么。”

“现在说任何事情,都只是侮辱,侮辱了你,侮辱了我,侮辱了我们对明尊共同的信仰。”

“请相信我罢……黑冠,请最后相信我一次罢。我曾经害你,我曾经欺你,我曾经敌视和压制你,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罪,他日,我必在明尊面前,赎还昔日种种,但是啊,黑冠。”

“今日,此地,为了明尊,我求你,再最后信任我一次,为了未来的光明国度,黑冠。”

“请你,尽你全力罢!”

蹄声的的,瘦小的黑马慢慢踱近,看上去无比疲惫的刘弘,勉力的张着眼睛。

“拂多白冠,我很高兴,你终于信我哩。”

叹着气,刘弘看上去并不兴奋,始终低着头,越接近,越显得苦闷,寂寥。

“但你原不必说这些事情,我所作的一切,并非为你。”

神色木然,目光中完全没有透出任何可以称之为“感情”的东西,刘弘袖着手,躬着身,任那黑马自已默默向前走着。

“对明尊的赤诚之心,我一向自问不输于任何其它人,也包括你。”

眼中现出疲惫,却又漠然的光,刘弘虚虚的伸出手,向着拂多诞。

“我从未怪你,真得。”

“你身为白冠摩尼,提防种种,本是应有之义,除了明尊之外,你本来就应该怀疑一切,提防一切,你所作的所有这些,都是应当的,我并不怪你,我从未怪你。”

黑马已经走过了拂多诞的身前,刘弘的表态,似乎也的确是打动了他,两手垂下到身侧,张着眼,看着他慢慢迎向三张兄弟,拂多诞也不禁露出了感动的神色,也就在这时,刘弘勒住了马,侧过头,勉力张动嘴角,现出木然的笑意。

“更何况,拂白冠。”

当刘弘把左手探出的时候,张元空等人感到剧烈的失衡,那一瞬间,世界既快、又慢,既远、又近,他们清楚的看到刘弘慢吞吞的把左手伸出,但一直到刘弘的左手贯穿了拂多诞的胸口,把他的心脏掏出时,一直到血光飞溅,把刘弘—以及他胯下的那匹黑马都染成鲜红时,他们仍然像是被什么胶质的东西束缚住了一样,完全没法感受到时间正在流逝,也完全没法即时作出反应。

“你,的确也没有猜疑错人啊……”

木然的看着已经完全不能回答的指多诞,刘弘捏碎了抓在手里的心脏,把碎肉丢在地下,在马身上擦了一下手上的血迹,这样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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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先坐下罢。”

边虚虚的按着手,边率先盘腿坐到地上,刘弘道:“放心罢,我不想杀你们,我不想让张颠那老家伙发疯到和我教不死不休。”

“好。”

相互看看,张元空带头颔首,三张兄弟一般盘膝坐下—毕竟,这时也没别的事情好作了。

就在刚才,刘弘突然发难,击杀拂多诞,石天等人随即发动,五明子内也有人反水,以有心算无心,切瓜斩豆一般,把白冠一脉人手杀了个干干净净,反倒是龙虎诸道成了局外人,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不该当上去帮手。

“今日之前,我等是敌非友,今日之后,我等依旧是敌非友……也只有今日,大约可以这样坐下来,说几句话了。”

开宗明义,刘弘道:“此间事情,我原不知。”

虽贵为黑冠摩尼,理论上乃摩尼教中唯二的大人物,与白冠相为敌体,但事实上,长年居于大光明船内的他,虽然地位崇高,但对教务的参预程度却却低,即使有由自己传教,自己培养的三使等亲信人马,但在拂多诞手执圣令,自海外前来后,便轻松接手了教内全盘事务,而他所提拔信用的五明子也迅速上位,成为新的中枢力量。

“但那并非是因为我与他相争不力。”

事实上,外人传说中的不合是真,但争斗却从未有过,或者说,在拂多诞的角度里,他对刘弘的提防和压制是真,但在刘弘的角度里,他却从未真正和拂多诞正面对抗,争斗过。

“我之所信,乃为明尊。”

坦然的这样说着,刘弘干枯的面容上,透出无尽的坚定与自信:那是根本不屑于解释的陈述,是张元空尽管出身龙虎,也并不能经常见到的崇信。

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拂多诞相斗,反而欣喜于终于有了自明尊真理创造之地前来的智者,刘弘几乎是立刻交割了教中事务,并拉出了一张长长的单子,向他请教自己这些年来研究教义的疑问,那张林林总总、千奇百怪的单子,据说曾经让拂多诞私下评价刘弘为“他熟悉和认同搜神记之类的东西显然超过了熟悉与认同明尊的真理”,但至少当时,他还是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逐一解释了刘弘的这些疑惑,并为他提供了一批自己自海外携来,更为准确更为权威的教中经典。

“然后,就是传说中我被排挤,于是自囚于大光明船中的事情了。”

但那显然并非真相:事实上,刘弘是自己选择了隐居,对那时的他来说,研读这些经典,理解这些教义,是比什么都更加重要的事情。而在他闭门读书,推演教理的时候,拂多诞也没有闲着,他更易了刘弘之前偏保守的传教政策,转为激进,既在朝堂上努力侪身,也在乡野间全力扩张。

“他走得太快,终于,使明尊第一次被诸位正视了。”

刘弘的笑容有点苦涩,但三张兄弟皆很清楚这段往事:那是摩尼教自传入大夏以来最体面最高光的时刻,他们终于有了荣幸,能够让道门在死死盯住佛家的同时,分出了些些注意力在其身上。

“当然,还是值得庆幸的,拂多诞当时所引来的,并非文王,只是真……道门的目光。”

很扎耳的说法,尤其是在想到当时代表道门出来伐山破庙的并非龙虎天师而是神霄真人时,那已经不仅仅是扎耳,是在扎心了,但终究还是要承认刘弘说的没错,张元空最后也只能木着脸微微点头--绝不附和,那已是他最后的倔强。

当林灵素亲自出手的时候,瞬间就卷起巨大的风暴,无论朝堂之上,还是乡野之中,摩尼教节节败退,甚至连退回东海一隅也成了奢望。最终,刘弘不得不提前结束了自己对经义的思考,从大光明船中走出。那一战,他挡住了来势汹汹的林灵素,救下了岌岌可危的摩尼教,使自己的名声一跃成为整个天下都有与闻的级别,却也使自己与拂多诞间的矛盾终于由“传说”发育成为“现实”。

“但我一直都没和他正面对抗……因为我无心于此。”

刘弘出身并非高贵,起于微末的他,年轻时经过多少颠簸锉磨,也曾经问佛拜道,但总是没法满足他的疑惑与想象,直到偶然机会中,接触到了摩尼教义,才豁然开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当时,他寓居山中,手刻石灯置于崖上,即作大光明,四野可见。旬日之内,便吸引了近千信众来附,当中,便有后来的侵际使阎沙。

“但我之欲,从来都不是称宗道祖,从来都不是开山立派,我所想要的,只是追求真理。”

因此,那怕是刚刚救亡存绝,在教中享有无上声威的时刻,刘弘仍然选择退让,他再次陷入半隐居的状态,满足于环绕周围的经典,和那些前人的心得与注解。但即使这样的他,也还是有着足够的震慑,使得阎沙石天们不复先前被压制的状态。

“……请问。”

张元和有些好奇,刘弘执着的真理,到底是什么。

“众生多苦。”

幽幽的看着张元和,刘弘表示说,这个问题原不该问他,佛家,道门,谁不是因此而生,因此而发展壮大的呢?再追溯到上古时期,那次传说中的诸子大会,与会百家当中,又有谁不是深信着自己的道路能够带领众生,前往太平彼岸的呢?

“我怜众生,忧患实多。”

这便是刘弘的梦想,是他想要追求的真理。也是他坚信着能从摩尼教义中探索到的东西,为此,他并不在意世间权柄,也再三对拂多诞退让,一直到了此番,此事。

“教内一应事务,我都可以退让,但终究,还是换不回他的信任。”

源于西洋,播于夏土,从一开始,刘弘就察觉到,传播的摩尼经典固然自洽,却并未描述记录下摩尼教的全部,但他也实在没有想到,拂多诞所隐藏的图谋,竟然是如此可怖,如此庞大,在发现到烛龙出世的时候,在发现到自己一直被屏蔽在这一切之外时,刘弘,他终于下定决心,要走出自己已经思考了很久的一步。

“非我族类,其心终异啊。”

张元空的感叹,换回刘弘的笑:那是极为世故的笑,大约也只有刘弘这样老于世事,久历人间的人物,才能作到这样,把自己的轻蔑与无可挑剔的礼貌完整融合起来。

“非我族类么?”

出了一会儿神,刘弘慢慢活动着手指,表示说自己倒是想起来一个故事,是听景教的人讲的。

“说上古之时,天地未分,世间无国族之分,合天下万邦,为一大国,为一大族,后人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或者可以将那时事情描摹几分。”

“那时侯呢,人神还没有分开,诸神行于人间,无所系,无所居,日朝东神而暮往西神,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但是呢,这种事情,对神来说,是不能忍的。”

嗬嗬的笑着,声音干涩,像是用力在锯什么东西,刘弘表示说,如果有人刚刚给摩尼教布施完,就去和尚庙里上香,自己也会不痛快的。

“后来,神就决定,要给人送点儿东西下来。”

促狭的笑着,刘弘道:“我刚才说了,上古之时,世间无国族之分,当然也无声语之别,那怕万里之遥,大家一见面,就能高高兴兴坐下来聊天,那里会像今天这样,过一条河,就是一种口音,翻一座山,就是一番变化,更不要说海外夷人,四方蛮狄,没个通事在,你听得懂甚么?也就是春宫画儿这东西,大家一目了然罢了!”

看着三张兄弟的表情,刘弘满意的点着头,道:“是哩,是哩,你们猜得没错,神灵在天,送下来的,就是天下语言之别,从这里又生发出百族千氏,天下万国,从此四方相争,人心难聚,而天上的神灵,也就此把人群圈了开来,各自有一群死忠,只认自家神明,断听不到说其它神半个好处,胆敢提起,便是刀兵相向,有死无生。”

这故事的用意,一眼可知,无非是鼓吹天下之人本皆一体,若归教中,便是兄弟姐妹,这原是几乎所有教门传播宣讲的话术,也谈不上什么稀罕,至于景教兴起之时,所至之处,必坏却当地旧神古仙传说,皆收入本教,为供奉、为力士、为守护等等,那也无非是佛门引府君为阎罗,道门化天王为护法的手段,并没甚么稀罕的。

“是啊,不过是些传教的手段。要破解时,也是极简单的。”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同族同种之人,心意难道便一样了么?”

刘弘淡淡道:“若大夏官府,皆能真视百姓为兄弟姐妹,海外异说,又能传得几家?若佛家道门,皆能真视信众为兄弟姐妹,海外夷教,又能诱得几人?”

“百姓岂愚?信教者,无非是众生皆苦,忧患实多。没有捱不下去的苦,便没有教门传播的根基,没有活不下去的人,又那来杀不尽的白莲黄巾,除不完的赤眉绿林?”

“武荣城,易定,三夷教,易破,但定城破教又有何用?只要众生仍苦,只要忧患仍存……嘿,又能如何?”

虚着眼,看着一时沉默的龙虎三张,刘弘叹着气,慢慢站起来。

“说是这样说,但拂多诞,他难道又作到了么?不仅是他,海外总坛那里,诸位法王,使者,他们又当真把教义放在了心里,当真对夏夷信众,作到了一视同仁么?”

“他们没有作到,所以才有了今日之事。”

站直身子—与此同时,周围的摩尼教众们都已拜倒。

“明尊在上,老夫向教之心,并无动摇,但,从此以后……”

长眉轩起,刘弘虽然老态龙钟,此刻却也显得深沉坚毅:“大夏唯有生于草野,根于夏人的明教,再没有什么夷教摩尼啦!”

“自开山门,为刘教主贺。”

犹豫一时,张元空到底还是拱手为礼,尽管以他龙虎真传的身份来说,对一个朝廷尚未敇封的教门这样表态颇不合适,但,刘弘的实力摆在这里,又有什么合不合适了?

“倒不敢接张真人的贺。”

刘弘一般拱一拱手,淡淡道:“也不过几年前,白云菜大起袁州,震动东南,如此才有了之后种种,乃至今日。”

“至于我明教日后,是否又会揭竿而起,那,便要看龙虎高门,灵台名山,要看庙堂之上的诸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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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呢?”

五十年来往事,云冲波并不清楚,但就去年,太平道于南方起事时,盟友当中便有明教一支,这样想来,他们最后大约还是走上了揭竿而起的道路?

“后来?”

张元空哼了一声,道:“这老头,嘴硬心软,放不下的东西太多,能有什么好结果?不到十年,只因为一番旱灾,便到底吃了你们太平道的哄,同又作了反贼,这一次,也确实是将老文王招了来……”说到这里,他忽地止住,出了好一会神,才慢慢道:“最后,他到底还是死在了元和手里,龙虎道师的大名,也便是自那以后,才真正为天下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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