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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6.意志


母亲看在我的面上,并不曾对守礼疾声厉色,甚而将他招到眼前,略抱了一抱。然而守礼的乳母到底是被杖了二十,只因李旦是皇帝——皇帝的尊严不容侵犯,哪怕他只是个不及黄口的小儿。

        幸而守礼年纪小,并不懂这里面的门道,被宫人们哄了一阵,重又咧开嘴,没心没肺地傻笑,李旦这厮闹过一阵,便也忘了方才之事,重又要去拽守礼一起玩,我心里不忿,抱着守礼向他和母亲一礼:“守礼不懂事,留在这里难免冲撞圣驾,还是我带他下去罢。”

        李旦半懂不懂地立在母亲跟前,茫然地看我一眼,叫一句“阿姊”,又回头去看母亲,母亲伸手揽住他,不让他到这边来,却又向我招招手,叫我走到她跟前,在我额上一探,方道:“知道你喜欢他,留他在你那玩一会就是,不要太久,别耽误你养病。”

        我知道她是一片爱护之心,却更觉心里闷得慌,我的守礼在我眼中这样可爱,说到底却也不过是郡王之子,与我阿欢一样,是旁支孽庶,无人在意。

        我抱着守礼出了门,小家伙一点不知方才的事,只是久不见我,高高兴兴地在我怀里扑腾,他最近真是长胖了不少,只一会儿便将我折腾出了汗,本想将他放下,可见了合璧宫的侍儿们先来劝我,又忽然生出一股闷气,一口气将守礼抱回了绮云殿,耐心地陪着他玩耍,直到小家伙累了,便让人把他抱到偏殿睡下,自己叫来守礼的侍从:“王妃几时候病的?病得如何?你们见她时,脸色可还好?”

        这些人果然见过阿欢,一一回道:“是打猎时感了风,不知回去有无请人看过,不过当时七娘子就和尚药那里讨了丸方,妾等见时,脸色尚好,说五七句话,才略咳嗽一次,衣裳亦按时节换了,并用了香炉。”

        我这才放下牵挂阿欢的心,又恐守礼跟前人嫌守礼不受宠,不肯尽心侍奉,便叫齐他跟前所有人手,一人赐了十匹绢,额外将那挨了打的乳母叫到跟前,先严词戒她日后谨慎言行,尊敬李旦、诸武家子弟,将她训得两股战战、几乎在我面前痛哭失声,再温言慰勉几句,特地赐她白练四十,眼见得所有人都心气顺服、喜动颜色,方安心躺下,头脑中昏昏沉沉,如有千万个小人在里面催我要睡,可一闭上眼,便总忍不住要去想许多事——李睿离京已有半年,不知现在如何了?母亲叫我看的东西,我费了半个月也没看完,现今是病着,等病好了,会不会被考问?不声不响地叫人送一匣奏疏节略来给我,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真是要栽培我,还是警告我?母亲终究是主持了一回射礼,则三月三日,宰相们还会不会再生反对?霍王倒罢了,李明显见得是不满母亲,这么些宗室亲戚在一处,会不会闹事…起兵?此次狩猎,只见斛律多宝,不见独孤绍,却不知她近日如何?崔明德也许久不见了,父亲和李晟都已入土为安,寺观也都起好了,经书是早不必抄了的,听说她却依旧与许多僧尼在宫城里潜心诵佛,自愿为先帝祈福,不知是真无心纷争,还是又在盘算什么?她祖父崔峤被母亲三番五次地下诏征召,终于起复为春官——便是从前的礼部——尚书,一日中三次得赐回文锦袍、嘉麦、紫金鱼服,尊荣无比。刘祎之近来似甚安分,政事堂惯例,宰相们轮班画押签字,担当值头,他却屡次推却,将此事让与裴炎。近来宰相中权威最盛者便是裴炎,不但己身显贵,儿子又新娶卢氏之女,女儿则新嫁霍王之孙,真是家门煊赫。说来崔峤有无加同平章事?若有,他便也是宰相了,不知他会站在哪一方。从前我只觉得他迂腐傲慢,而今方知他不但是个老狐狸,还是千年成精的那种,他若向着母亲,恐怕几个裴炎,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我从前睡眠绝佳时总取笑阿欢,笑她不是夜里睡不沉,就是常常失眠、多梦,真是庸人自扰,现在才知人心里一旦装了事,那便真是“辗转反侧,寤寐思服”,在床上翻了足有半个时辰,到底忍不住,披衣起身,先去看了看守礼——这小家伙被放在床上时是竖着的,这会却已横了过来,歪着头,伸着腿,两手大张,口水横流,睡到一半,像是做了梦,腿上抽动几下,一蹬一蹬的,眼睛还没张开,扁着嘴便似要哭,这离宫空旷得很,一哭势必惊动母亲,我忙上前将他抱起,轻轻拍了拍,他半睁了眼看我,模模糊糊地喊一句“阿娘”,在我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又自顾自地睡过去。

        我在地上怔了半晌,才想起来将他交给乳母。出偏殿时人更恍惚了,也不知是病的,还是欢喜的。我本以为自己这辈子也不会有孩子,再喜欢守礼,也不会真的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可被他这么一叫,却觉得我与他血脉相连了似的——那是我的孩子,我和阿欢的孩子,李晟、李彬、李睿…他们的孩子再聪明、再尊贵,那也是他们的,与我无关,唯有守礼是我们的,是我和我阿欢的、独一无二的心肝宝贝。

        这一夜我一直睡不着,不想被无用的思绪左右,便叫人点了灯,在灯下取出母亲所送奏疏看。许是因夜深人静、无人打搅,所以人反倒格外清醒的关系,之前粗看一遍,半懂不懂的节要,此刻看来,却是直截简单、一目了然。

        大约是因为那一年出了废后风波的缘故,父亲和母亲对那次封禅一直讳莫如深。而彼时李晟在京中监国、李睿还不到两岁,我还没出生,所以也无从得知其中究竟——直到母亲主动将那只匣子交到我的手里。

        这些节要乍看之下十分复杂,我认认真真看了半个月,也只是对牵涉之人的履历、派系等等略有了解,对事件的经过依旧是一头雾水。可一旦将父亲、母亲和朝中臣子当做分别的派系来看待,再联系先帝时候朝中格局,这里的利害关系便一清二楚了:

        父亲少年继位,初登基时朝政先帝留下的老臣所左右,受人掣肘,反倒因此生出叛逆之心,初时有太后压制,还不敢太过分,太后一过世,便不顾朝臣反对,将母亲立为皇后,此后时时、刻刻、处处、事事为母亲张目,唯恐群臣欺他是少年天子,亦轻视他所立之皇后,彼时母亲亦处处维护父亲,父亲所不愿说、不好说的事,是母亲明里暗里地迫人提出来,父亲所不忍心处置之人,是母亲代为画敕签可,背着骂名替父亲处分,父亲在世时,国力日强,难免有那骄矜自满、奢侈享乐之心,畏惧身后之名,不敢自己提出,便只能由母亲代为张罗,顺便将这骂名也代为扛了,总之一切昏聩、愚昧、放纵的事,都是臣下与母亲的过错,父亲身为天子,是绝对不会错的。

        倘若换了别的女人,这辈子享受着皇后的尊荣,替父亲背背黑锅、挨挨骂名,夫唱妇随,也就满足了。可惜父亲遇见的是母亲。

        母亲的野心随着能力增长,到此次封禅之事时终于现出了端倪——她要成为亚献。

        在封禅之事前,母亲一直是一位贤良大方的皇后,简朴节约、打压外戚、不露嫉妒、顺承圣意,哪怕是干预朝政,也是在父亲的默许之下,代天子拟敕画可而已。封禅之议,母亲借着父亲打压、分化朝臣,又借着朝臣挑拨父亲,最终在这次无声的战役中胜出,成为了第二位史有所载的、封过禅的皇后。

        那只匣子里装的,不但是此次封禅之事的前因后果,更是母亲第一次试图将自己的意志明明白白地加诸父亲和朝臣之上。

        而她胜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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