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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自荐


父亲此次生病,看望最勤的不是一贯仁和孝顺的太子,也不是一贯机灵讨巧的李睿,而是远道而来的吴王。

        事后想来,这件事再正常不过了:一则吴王多年在外,骤然回京,有些思念孺慕之情也是天性,二则他是全无倚仗的庶子,荣辱皆系于父亲一身,不得不尽心孝顺,三则,他也是诸皇子中最闲的——太子监国就不必说了,李睿被母亲打发去编书,又领了十七州刺史、两州军事,虽属虚名,毕竟也要点卯签押,如吴王这等只领了一州刺史的亲王,自不可同日而语。

        然而事后想得明白,却总还是晚了一步,太子和李睿在父亲病情好转、下诏封吴王长子为郡王、食实封百户时,才惊觉了父亲对这个庶子的重视,太子那里如何我不知道,李睿的焦躁是显而易见的,一连好几日,他都在宫中,陪伺在母亲身旁,满脸都是想要说话的模样,可是每每要开口时,母亲不是突然对佛经感兴趣、要叫婉儿诵经,就是突然诗兴大发、命侍臣们作诗文应景,再不便是陪在父亲身边,夫妻两个一起逗弄吴王的小儿子千里、夸奖着吴王的孝顺,李睿根本就没有办法开口,只能一边违心地与吴王兄友弟恭,一边对我杀鸡抹脖的使眼色。我对此一般都视而不见

        久而久之,李睿仿佛认了命一般,也只能学着吴王,认认真真地入宫侍疾、讨好父亲、“安慰”母亲,父亲见他孝顺,也十分欣慰,赏赐颇多,又命他和吴王常与朝班,听习政事,意在为太子辅弼。

        太子年初便曾监国,那时父亲和母亲待他都极和蔼,太子凡有上书,无论对错,几乎无不准奏,然而自赈灾和上阳宫之事后,母亲待他便渐渐地严厉起来,此次虽然号称要让太子一人监国听政,却每日都派苗神客、刘祎之等前往辅佐。太子所奏之事,无论大小,母亲总能挑出许多做得不对的地方来,她倒并不直接驳回,只是总喜欢拿出来在父亲面前一一讨论——何处用何人似佳,何事用何法则更好,若如太子所奏,则恐有甲乙景等祸患。

        在大半年之前,父亲见母亲如此,总会笑着替太子辩护:“七娘莫太严厉,朕也是自少年起做的皇帝,那时处事还不如二郎呢,还不是一样一样学出来的?”有时母亲责备得严厉了些,还会戏谑道:“你莫说他,你自己年二十余时,连这些弯弯绕绕都还不懂呢,他能懂这些,比你这做娘的,已是好了不少了。”

        然而如今有吴王和李睿在跟前,父亲却渐渐地对这些驳斥沉默起来,将向东都启程时,父亲下手诏说,皇太子虽居上嗣,义实臣子,不该如皇帝般享四方朝贡,命百官日后不许再于元日群集朝拜太子。

        诏令下达之后,太子前来拜谢,我清楚地看见他满脸的忧惧之色。我心里生出几丝不忍,故意亲昵地唤“阿兄”,挽着他的手道:“阿兄近日太忙了罢?都瘦了这么多了,不管有多大事,总是身子要紧。”

        他苦笑了一下,伸出手来,似是想要摸摸我的头,到最后却只是在我的手上轻拍了一下,道:“兕子大了,不可再跟阿兄这么拉拉扯扯的。”说完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盒子:“你阿嫂说谢谢你的胭脂,她也仿着做了点,说是更添了许多茯苓粉,觉得比你先做的似要润些,你拿去试试,若好了,我把方子写给你。”

        我怔了怔,一时竟没及伸手去接,他看我不动,便把东西塞在我掌心里,轻轻笑道:“你的胭脂方子我看过了,好是好,只是不够润,你这青春正盛的小女娘,若不多用润泽之物,到了以后,便容易干皲,想想你到了阿兄这个年纪就满脸皱纹了,怕不怕?”

        他显然是想模仿李睿那样做鬼脸,可到底也没做出来,只是两手在颊边略比了一下,父亲的内侍出来,他便马上正了颜色,恭恭敬敬地走进去,我将这盒太子参与调配的胭脂握了又握,到底把它袖了进去,没有对母亲提一个字。

        二月中,太子、吴王、李睿与我都跟着父亲和母亲,自京中启程,浩浩荡荡地往东都去。

        这样的旅程几乎每年都有一两次,我们都已习惯,韦欢早早地替我将一切都打点得舒舒服服的,却特地把我的胡服和窄袖都带在车上,我还觉得奇怪,她瞪我道:“你日日跟在陛下身边,怎么却连随扈的名单都不看一眼?今年你那帮伴当的家人都在列,她们多半也都在。”

        我笑道:“我多半只在外面,偶然进去侍奉一回茶水,相公们都恨不得要上书进谏了,若再多问几句,岂不是要被他们活剐?”

        韦欢白了我一眼:“谁让你问他们?你就不会出来寻个人悄悄问一句?至不济,直接问陛下也好,陛下既许你设了这个队,难道还不告诉你要不要带她们去?”

        我倒没想到直接问母亲,不知为何,我最近对母亲总有些畏惧似的,也不像从前那样敢在她面前肆意玩笑了,她说一句话,我总要想上两三遍,她跟前的人,哪怕是极寻常的宫人,我也不敢再如从前那样随意使唤训斥——这倒也不是我故意的,我只是下意识地做着这些,等到自己发现时,这情形已然持续了许久了。被韦欢问起,也不好直说,只含糊道:“这球队如今都是独孤绍在管,也算不上是我的队伍,要问,也很该问独孤绍去——阿绍该来了罢?她父亲一定是随扈的。”

        韦欢道:“亏你还想得起她。她前几日就来寻你,因你总在御前,见不到面,所以托我来求你呢。”

        我奇道:“她要求我什么?”

        韦欢笑道:“独孤绍也是个痴人,你记得元日献舞时,二位圣人天颜大悦,天后陛下谑说天皇陛下有‘百骑’为田猎之卫,她便要设‘女百骑’为蹴鞠之使么?”

        我道:“当然记得。”那一日独孤绍领着百二十名女娘,将一顶鞠球来回踢得如奔星落月一般,两旁观舞之人无不喝彩,吴王甚至从座上立起来替她们鼓噪——短短数月,他比刚入京时那股小心谨慎真是不同了,如今也变作了在街上策马横行的人物,在京中起了宅邸,霸占了好大一片河流,看见李睿编书,还装模作样的集了一群文人,号称要编《忠孝论》一千卷来向天皇天后表达他的忠孝之心。

        父亲听说这个数目时正在服药,差点没把他那辛苦炼了许多天的仙丹一口喷出去,正在父母跟前侍奉问安的李睿和我也面面相觑,只有母亲笑道:“四郎果然孝顺。”传令说,吴王编书乃是大好事,无论要用人用钱,都由她出就是,叫吴王尽管放手用钱。

        李睿这厮从来跟风讨赏不手软,听母亲说了这句,却破天荒地什么赏都没讨,恭维了吴王几句,回家便将他自己的笔墨钱给送了回来,据说是因“阿娘如此委曲求全,讨好阿耶,贴补四郎,我不可再令阿娘忧心”。

        我十分疑心他的师傅们到底教了他什么,将这样一位聪明伶俐的冀王教做如此模样。不过若想想他身边师傅宾友十个里有六个是母亲选的,再想想在另外一个历史中母亲对儿子们的态度,我便也释然了。

        韦欢静静地等我出完神、回头看她,才笑道:“猜到了?”

        我颇觉莫名其妙:“猜到了什么?”

        韦欢便知我刚才又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摇头道:“你平时爱走神倒也罢了,怎么和人说话说着也这样呢?亏得你是陛下的嫡亲女儿,不然常人殿前应对时这么样,还不知怎么被责罚呢。”

        我辩道:“我在耶娘跟前自然不这样了。”见她不信,眼珠一转,顺嘴就道:“我只在你跟前如此。”

        韦欢沉了脸道:“你还想我和你同车么?”

        我忙道:“我再不说了,你告诉我,独孤绍想托我干什么?”

        韦欢自己也忘了这事,被我一提,瞪我一眼,道:“陛下本是说笑的,独孤绍她自己倒上了心,想托你去和陛下说,以后宫中常设这么一队,她自荐要做‘蹴鞠使’,愿意在宫中供奉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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