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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4.大唐


对父亲来说,今年喜事甚多,不单是子孙、婚姻、封禅之事,也因今年战事偃息,吐蕃、突厥皆遣人入见,四方诸夷来朝者亦较往年多了许多。对母亲来说,今年则更是重要的一年,不单是因她要去泰山为父亲亚献,也因为父亲命宗亲、百官及诸夷酋长于冬至在光顺门外朝见天后。

        冬至、正月都有大朝,百官于光顺门外朝见父亲,命妇于光顺门内朝见母亲,这是旧例,然而今年,这旧例却为母亲而改。

        母亲在我们面前丝毫不掩饰她的兴奋,十月中,她借着各种名义赐予吴王、李睿和我绢缎不下三千匹,十一月初时,她又给了李睿许多瑞锦,让李睿代她去慈恩寺做了一场大法事——自然这些兴奋也只有我们知道,母亲在父亲面前,比以往还要更温柔、更像一个“贤良”的妻子了。她不但几次三番地将吴王召进宫饮宴、频繁赐下赏赐,还劝父亲将吴王除了嫡长子之外的儿子全部封了国公。襁褓中的李千里最受恩遇,母亲甚至干脆叫乳母将他抱进宫中抚养,他的哥哥们多不过三百户,少不过百户,他却一人便封了五百户。

        父亲很喜欢母亲的大度,待武家也越来越好——十一月初,我们已将出巡时,下令封武承嗣为宗正卿、武三思为秘书监,这两个职位虽算不得实权要职,却极其清贵,向来只授予亲近之人,尤其宗正卿一职,素来只有李氏宗亲担当,如今破格给了武承嗣,着实惹了不少争议。

        不过如今这些争议,较之去年母亲从御座后站出来时,已少了许多了。

        我隐约地有些明白了母亲让吴王进京的意思——父亲毕竟是皇帝,母亲要有所求,就必然要有所舍,而父亲一向又不爱金宝、财货,丹方是长年在搜集的,亦难以在短期内效验,能让他大欢喜的事,除了万世虚名,无非就是子女亲情了。

        何况,召远在封地的庶子进京,对庶子加以厚爱,最能说明自己并非传闻中贪恋权位、睚眦必报的妒妇,而是一个贤良大气、纯然为公的好妻子、好母亲。

        不单是我,李睿早便将母亲召回吴王看成了一种妥协,在他看来,父亲毕竟没有老糊涂,在正妻和嫡出子女们这样“委曲求全”之后,终于顾念起了夫妻、父子情分,扶持了妻子和妻子娘家一把,这样看来,吴王终久不是什么太大的祸患,于是也高高兴兴地将富余的友悌之情分出来一点,同吴王往来颇勤。

        因今年与往年不一般,冬至日的朝见便分了两拨,我先随着命妇们的班去朝见了母亲,礼毕之后,忙忙地就换了衣裳,扯着韦欢和崔明德往光顺门去看这天朝气象,结果到了光顺门内就被人拦下来,守门的军士客客气气地回绝了“躲在城楼里面看一看就好”的要求,而光顺门内外几重宫门都设了许多仪仗,宦官们往来巡逻不觉,混都混不进去。

        我有几分沮丧地低了头,还不肯就走,只在附近逡巡徘徊,韦欢和崔明德都觉得好笑,韦欢催我道:“二娘快走罢,这是大朝,不是儿女辈游戏,等下叫陛下看见了,还不知怎么生气呢。”

        道理我都知道,可是一想到这是活生生的“万邦来朝”的景象,我便觉得心里痒痒的,踮了脚向那城门洞里一看,除了满眼的仪仗,什么都看不见。韦欢看不得我这模样,硬拉扯着我往回走:“车驾马上要来了,快走,快走。”

        我随她走了几步,兀自瞻首彳亍,流连不舍,便拿眼去看崔明德:“崔二就不想看看万邦来朝是什么景象么?”

        崔明德向远处望了一眼,淡淡道:“我记得这附近有好几座城楼?”

        我眼前一亮,连声道:“我认得,宫中每一处城楼我都认得。”略想了一想,笑道:“跟我来。”便反握了韦欢的手扯着她走,她略挣扎了一会便任我拖拽,我们三个一路登上最近的城楼,我倒没什么,她们两个都只向下一看便抬了眼,各自退了半步,我道:“怎么了?”

        韦欢道:“无事。”

        崔明德道:“风有些大。”

        我挨过去,发现风其实并不很大,刚要开口说话,崔明德将遮面用的白色纨扇一挥,指着远处道:“那边。”

        我和韦欢都顺着她所指的地方看去,只见远远的一大群人列队立在宫门处。人极多,连大朝时的人都没有这么多,颜色极多,除了公卿们的紫绯青绿,还有夷酋们按照本族服色所穿的各式各样的衣裳。离得远了,这些人望着都不像是真的人,倒像是小小的颜色组成的小格子一样。

        崔明德眼尖,忽然将扇子一挥,道:“那是不是高句丽人?”

        韦欢咦了一声,便跻身向前,踮脚看了一遍,恨恨道:“是高句丽人。”

        我好奇地道:“高句丽人怎么了?”

        崔明德难得地动了颜色,望我道:“你不知道?”

        韦欢代我答道:“她从小身子弱,养得娇气,许多事陛下都不许同她说。”

        崔明德便把扇子一收,遮住半张脸,垂眼道:“麟德元年,圣朝军士入高句丽国都,见那里建了极大的京观。”

        我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忙地去看韦欢,韦欢轻咳一声,道:“所谓京观,就是聚集敌尸,封土而成的高冢,据传刘公入高句丽国都,城外三十里的官道上白骨累叠,具是汉家尸骸,自先隋至今,计不下数十万,刘公奉诏就地将所有尸骨殓瘗,埋了整整一个月才埋完。”

        崔明德嗯了一声,道:“自此京中风气,率以高句丽为诸夷中最次,骂人丑陋,便呼‘高丽奴’。”

        我怔然无语,韦欢又向外张望了一遍,笑道:“是诸夷献礼,新罗人献了好多高句丽人——不过新罗自高句丽之战后便屡屡侵犯我国家,也不是什么好物。”

        崔明德点头道:“新罗反复无常,最是卑鄙无耻,如今朝廷因有吐蕃为寇,不得已与之周旋,其实…”她忽然掩了嘴,咳嗽一声,道:“今上圣明勇武,天后贤良致德,始有今日百夷来朝之化。”

        说话间已有内侍们为赞导,引这些人走进宫门,我起先还想数到底有多少个酋长,数了一会就眼晕了。太常寺已奏起鼓乐,竟同朝拜父亲时的乐声几无二致,群臣和百夷酋长在庄严的乐声中停到了光顺门前,肃雍为礼——那乐声极清朗,隔着这么远却连礼官的赞词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们三个都看得入了迷,韦欢和我两个人不知不觉地都贴在了一起,我两手扒着墙头,她则两手扒着我的肩,我们像两个未经世事的小学生一样踮着脚在城楼望着远处,崔明德也收了声,靠着城墙站着,等朝觐的人群开始退出去了,我们三个都还恋恋不舍地望着,心内各有感慨,只是都不知要怎么说,还是韦欢先道:“这样看,那些人真像蝼蚁啊。”

        我疑惑地看她,她摇了摇头,好一会才道:“我在想,我父亲似乎也在那里。”

        崔明德淡淡道:“既是大朝,百官僚属,自然都是要来朝见的。”

        我出神地望着远方,人群已经退散,远处是一道又一道的宫门,重重宫门之外,便是繁华的坊市闾巷,我曾穿过那重重门閤,亦曾走过许多街坊市巷,可过去那些事物于我,都不过是浮光掠影般一闪而去,如今站在这里,却像是头一次认识这个国家一般——大唐,这两个字于我从未有今日这样大的分量,这个朝代与其他的许多朝代一样,延续不过二三百年。可是也正是这个朝代,在战火和灾难中崛起,成为历史上最强盛的时代之一,如今这强盛还未至顶峰,再过几十年,也许在我这一代,也许在我的下一代,她便会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

        大唐,这是我过去的国家,也是我未来的国家,身为这个国家的皇族一员,我觉得…十分荣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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