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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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森杰送走一干同窗旧友,回头见霍百里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皱眉上前将人手中书册抽出,诘问:“那几个闹腾的厉害的小子,学识和文章虽是文斌和景杭等人掌眼挑的,人品性情却是师兄做的保,现下书院被折腾的乌烟瘴气,师兄不该有所作为?”
“再等等罢,莫要小看这些个孩子,许是过几日就都自个儿醒悟了。”
方森杰捧着手上书册,回想那日霍百里肃容托词,轻轻一叹:他当时怎的就信了霍华星的言语?明明这人素行不良!嘴上说着不在意,今日特特将人拘在屋里又是个什么意思?
霍百里的书房与方森杰处只一墙之隔,内里布置大同小异,不过是坐卧椅榻皆为硬木所制,上头只铺了薄裘并桑蚕丝锦,霍百里与胤礽正各据屋中一角闭目打坐,玉质雪狐散着茉莉花香,寒烟袅袅。
待胤礽从冥想中回过神来,霍百里已煮好一壶茶。
二人对坐,胤礽接过杯盏,笑道:“多谢先生。”
霍百里看了眼因一口新茶而满足喟叹出声的少年,也不计较胤礽疲懒得连道谢都要将数事攒在一声谢里头,只叹问一声:“何苦同那一干人置气?”
胤礽并未假作不知其深意,用似是而非的话来搪塞,沉吟片刻,方道:“是弟子心胸还不够宽广。”听了人胡言乱语就忍不住要驳斥一番,只是念着如今不好树敌,才在心里头骂了人去。
“你素来行事稳妥,我们也不再多说什么,”霍百里笑了笑,道,“这几日你且瞧瞧可有入眼之人,若是不耐烦,歇在家里,或来我这里练几笔画。”
胤礽本想做烦恼模样,奈何眼一弯就笑了起来,好容易止住了,道:“那瑾安就借先生案笔一用。”
霍百里这书房中早有备下容小儿描红抄书的长榻宽案,正与半月前霍青为他换的红木书案并列在窗畔。
胤礽盘坐案前,提笔沾墨,落笔无疑,笔转游蛇,竟似一笔呵成,又简略修整几处,不过片刻就收了笔。
霍百里还道胤礽如早先为水泱作画时一般做了热热闹闹的画来,不想这一回竟是如此简略,见胤礽抬眼笑看过来,暗道小人儿多变,起身垂眼去看,只见素白棉宣上墨线纤纤,团坐于竹筏上的少年,怀抱连弓弩,微敛首,抬眼望过来。
果然是一双好看的眼。霍百里品评一回,听胤礽在旁道说请指教,只道:“如此便好。”非他搪塞敷衍,实在是他这弟子得天独厚,笔法虽无甚夸耀之处,但若说改动了一分,则必将伤了画的构架,竟是只如此才好,就如这小人儿,每每做事总有道理,虽说玉上有瑕,偏只这模样让人又怜又爱。
胤礽得了霍百里的赞,笑得开心,起身拿了先前带进屋来的挎包,取出一摞墨宣来,奉到人面前,笑道:“先生看我今日所做可是集了之前所长?”
翻过一叠只着重渲染了眉眼几处的墨宣,霍百里轻叹一回,道:“你们小人儿交际,我们这做先生的从未曾干涉过,是也不是?”霍百里也晓得他这是因着有心病方才觉得胤礽将水汜画了这许多来,似是让他捡看水汜人品,却也不知胤礽和胤禔是否看出些端倪,是以有此一语探问。
胤礽眨了下眼,挪到霍百里身边挨着人坐了,仰头笑道:“瑾安晓得先生们开通,不过是瞧着人有趣,总想让先生们也喜欢,确是我强人所难了。”
听得出胤礽言语中的欠意,霍百里也没不依不饶,只是抬手敲了人额角一记,随口问道:“那书楼你们筹措的如何了?刊印典籍制版可成了?”
“要刊印的书册倒是定了,就是我父亲等人奉上的典籍,只待翰林院订正。这制版字体,我们想着要制了与众不同的来,倒是还没敲定。”胤礽也有点儿苦恼,这一番说与霍百里倒有几分存了讨主意的意思。
霍百里听胤礽提了翰林院,哂笑一声,道:“你这几日无事时将你家那些书册的抄本抄来一份给我,翰林院那些个喜欢沽名钓誉之人少不得要逞一逞威风,将古籍改得面目全非。”
“弟子记下了,这几日就抄给先生。至于翰林院中喜欢咬文嚼字的,先生可是忘了我父亲先前说过已将那书册读过?若有翰林修改了词句,也不知其抗不扛得住天下士子质疑。”胤礽言至最末,讽意昭然。
霍百里并不介意胤礽在他面前露出尖刻言语,倒也不忘泼点凉水让人冷静:“那贾恩侯可能扛得住一干翰林责难?”
“不是还有皇上嘛。”
胤礽笑容狡黠,霍百里摇头叹笑,水郅确实不会允许翰林擅专,更何况那人少时极推崇百家争鸣之盛况,现今得了这古旧书册,必是十分宝贝,若有人借口避讳等要有改动,怕是打错了主意。
这师徒二人猜测不错,翰林中自有沽名钓誉之辈有心将那古籍订正一番,私下里洋洋洒洒的注解篇章做了许多,只待得了皇帝许可,即可扬名立万。踌躇满志的呈上御览,不想皇帝只翻了一二页,就将册本掷下,令人跪地听训,出了皇帝书房时,彼此对望一眼皆是灰头土脸,倒是不必羞死。
水郅将人撵走便忍不住叹气连连,京中浮躁之气太重,须得有人镇上一镇。水郅盘算着,亲自拟旨令翰林可将书册抄家去,与有识之士共论,又让张宁将水泱和水汜书写的抄本送一份儿给方霍二人。
胤礽等人借口暑热告了假,每日里倒也没闲着,趁着清早暑热未起,结伴往各府上去小聚,边忙碌书楼将刊印书册之事,边抄书、辩理、论策、联句,也是快活。
众人往宁国府也去过一回,却默契的不提要胤礽做东宴请一事,胤礽不曾在意,贾赦与贾邢氏却替他觉得委屈,奈何有人整日里盯着他们这一房的动静,请一二夫人来小坐倒是无事,小姐公子可是不敢请来。贾赦整治过底下仆从,挨着贾史氏到底也没法儿真格儿的垒了高墙隔了两府去,只得在旁处补偿胤礽一二,而贾邢氏每日里必绞尽脑汁的备了新鲜物什让胤礽带去聚会,胤礽也不推拒,更是顺水推舟的叫匠人依着贾邢氏的念头制了一干精巧玩器,连同张家村人送上的野趣之物放到贾赦给他的商铺中,得的收益回赠贾赦与贾邢氏,直让胤禔笑他借花献佛。
胤礽也不恼,笑眯眯的等着众人玩笑声稍消,背了串账目给众人。
众人听过极是惊讶,水泊和水泽身为王府嫡长自是早就接触了银钱之事,瞬息勾算一回就发觉胤礽那铺子今日所赚银粮竟是抵得上书楼购置制书纸墨的数目,登时有些意动。
因众人小聚时常谈及书楼筹措诸事,霍书安便也被请了来,霍书安是霍青亲自引荐给众人的,这一干王孙子弟自是不会冷落他,只是霍书安笃信霍青必会风光归来,生怕自个儿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行事极为克制,又念着胤礽等人相熟几载,他为后来者,故而言语从来不多,常同贾蓉坐在一旁仔细听着众人言谈,心下慢慢琢磨。
程毅与恪王水臷家的水沐年纪尚小,对这些事不过一知半解,只将话记下带回家与长辈言说。
程杰自出生就未曾短过银钱,对黄白之物并不看重,听过程毅言语只一笑置之,倒是恪王水臷起了心思,叫他庄子上的人搜罗些村人制物来买,见除去种种损耗还当真挣了银钱,想他早年行差就错,日后子孙前程必是比不得另两位兄长,他舍得下自个儿脸面与皇帝臣工周旋,却不愿子孙受这份罪,而如今贵勋人家得了皇帝准许上进的旨意,皆规整着自家子弟,他就是再舍不得独子水沐吃苦,也是不能再行放纵之事了,当下令人制了账本来,亲自教导水沐。
水沐被水臷压着学经济之学,只觉苦不堪言,瞧见胤礽的时候忍不住眼中就有了怨气,这若是个青年男儿,胤礽必要好好整治了人,偏这么个似软玉雕成的精致孩子,胤礽听着胤禔笑他要做孩子王的话,仍忍不住哄了人将缘由说来。
待晓得了缘由,胤礽暗叹一回因果,午歇时分常与人说些悄悄话,倒叫水沐愈发喜欢粘着他。
水泽和水泊乐得瞧着水沐换了人去粘着,并不出手相救,程毅有心无力,贾蓉被霍书安拦下,只胤禔在旁说着浇油的风凉话。
胤礽恨得牙痒,却实在不知如何对付这般稚弱孩童,只得在家躲了两日,正巧张家村张地保长子张岩来府上送东西,便将他前世曾见过的几样取巧玩物说给了人。
张家村的村民早前因制物一事亦得利不少,念着是贾赦一房的好,每得了时鲜玩意儿就收拢了由张地保娘子张韩氏并李庄头娘子李氏送来府里。
贾邢氏瞅着憨厚人稀罕,想着大房库房里头几匹半新不旧的料子白放着糟蹋了可惜,叫婢子去捡出来让二人带回去给村里新建的私塾里头的学生裁了衣裳。
张家村中私塾里的几位先生原是奔着荣国府去的,因胤礽在松瑶书院读书,便请托到几位在松瑶书院为师之人身上,方森杰这几位同门虽有愿以进士之才为人师的淡泊名利之心性,却也是食人间烟火的,碍着亲旧名头不好推拒,未为难胤礽,只叫人传话给方森杰。
方森杰作为一干人等中最年长者,往日也时常为几位友人打点些琐事,不过,既是同门中极亲近的师兄弟,性情自也相似,听过侍从传话,便叫人去寻霍百里拿主意。
如此兜转一圈,贾赦因不愿与贾氏诸人太多便利,叫人赖上来,便让长随往那几人处道说贾姓家学有族人为师,他一尴尬人不好插手,却知有村落私塾求贤若渴,愿为之引荐,那几人虽婉拒,张家村最后却也得了几位有真才实学的士子坐馆授业,直叫当初做主将地卖给邢家姐弟的张地保被村人当做福星供奉起来。
投桃报李,都念着对方的好。贾赦每每想起就忍不住嗟叹一回,在衙门办差也愈发如此行事,在上官同僚间人缘愈发的好,直叫贾政恨不得每日都窝在家中不动。
水沐虽有父母宠爱,然自打他落地耳中听的、眼前看的,不少都是勾心斗角,性情自然不会是糯米团儿一般,先前不过是故意闹人,待胤礽躲了两日后再见,直道以为水沐有个双生兄长。
人常忆幼时孩童日,自是有理,小小孩童犯了错,若诚恳致歉,常长辈与小友被谅解,可一旦长成少年,一旦与人起了争执,长辈仍会宽而待之,有错则耐心说理,无错则宽慰安抚,而那同辈儿人,心智未成,少不得依凭了诸人喜乐从之,那等自小被娇宠的口无遮拦惯了,戳心言语伤人无形,过后还要笑人脆弱,少不得有人就此钻了牛角尖儿。
松瑶书院中,避无可避的寒门士子被新近入学的几姓子弟寻衅到面上,争斗间各有露怯,不一二日便大多都消停了,诸人年纪虽小,却也知廉耻,只一二少年意气上头,不依不饶,竟露出些狠意。
在旁紧盯事态的先生们出手将人分了开,对未能及早出手悔恨自不必说,待胤礽等人重回学堂,跟着听了几日礼义理律,很想再告假躲上几日,上了前瞧着先生们凌厉的眼神终是换了圣人词句请教。
先生们心情一直不好,即使得了珍册抄本也不过欢颜一时,直叫众学生也小心翼翼的规矩起来,待涂之洲生辰这一日,各家有资格前往道贺人家的小儿齐齐磨着家人往书院告了假。
这一日西宁王府前可谓门庭若市,霍百里被方森杰拉了来,瞧见被胤礽领来同他行礼的霍书安,叹一回霍青兄弟容貌肖父,偏头觑着无人瞪了方森杰一眼。
席间几姓公侯瞧见了方霍二人颇有些尴尬,上回书院那一闹,几姓被送去书院的子弟又被婉言回绝许多,众人正为松瑶书院待氏族子弟苛刻而暗恼,瞧过松瑶书院主事送上的书信,只觉面上红白之色难掩,往书院又送了好些笔墨茶饮并些锦缎道说束脩,幸好书院主事不曾拒绝,否则现在却是无言见这应了诸人请托作保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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