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乾坤冰河（三）

【仁丰医馆】

        “老爹，你在宫里医官当得好好的，怎么还跑回来了呢？”吴晓整理着药铺，忙碌也止不住他发牢骚。“你说你也是，放着荣华富贵的好日子不过，偏要回丰州这乡壤开医馆，丰州就算是再怎么好，哪里又比得上杨安城繁华，要开医馆那也该在杨安……”

        “官场诡谲，没什么好留的。再说了，把你和你娘丢在丰州，我一个人好活，这像话吗？”

        吴晓摆手，碎碎念：“反正也丢了这么多年了。”

        吴秋仁熟练抄起戒尺就要敲到吴晓身上，他赶忙求饶制止：“老爹悠着点，你可别闪着腰了，快看有人来。”

        门口站着一个浑身脏不溜秋的小子，头发糟乱，小脸儿通红，半边眼睛青肿得睁不开眼，浑身上下似有不少伤，仅剩的眼睛滴溜儿直转，谨慎地扫视着医馆四周。医馆刚开张，许多药材也没来得及处理，整个医馆乱糟糟的。

        “这伤，啧，小兄弟你赶快坐下，我们这就给你看诊哈。”吴晓手忙脚乱地跨过药袋货物。

        许屾赶忙摇头：“我的伤不用看，能取药吗？”

        “有药方吗？有药方就能取。”

        “有！”许屾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边角早就被磨的起毛，左下角缀着永和医馆的印章。

        怕病人拿假药方转头来讹骗医馆，一般药方上都会留下医馆的归属鉴章和医师签字。这永和医馆吴晓也是知道的，大夫本事有，收费也不低，寻常人家光是开药方就被吃空，更别提长期购买高价的药材了。加之冬季药材难获，必定涨价，眼前的小子脏得跟乞丐似的，怎么负担得起？

        说到底他们做的是医馆，可不是善堂。

        她扶抱柜台，仰头望向吴秋仁迫切问：“可以取吗？”

        吴秋仁端看药方。

        沙参、麦冬、天冬、生地、百部……这不是伤药，而是肺阴虚耗的药，看药材剂量，患者病得不轻。

        “你这药可不便宜。”吴晓的言下之意在问：你付得起这笔药钱吗？

        “我有钱！”她摸了摸怀里，一愣。刚刚为了躲避那两个强盗，把钱袋藏在了深巷子的树上的鸟窝里，身上却是不敢留一文。“我……我可以先赊……”她垂丧着脑袋，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并不有可以赊账的信服力。

        这时医馆里走进个二十余岁的男人，他看了眼受伤的许屾，先是惊讶，而后又是心疼地叹息。

        “吴大夫，先帮她看病吧，她要的药材也给她，账我来结。”

        许屾迟疑地抬头，男人身姿挺拔，着装干练，抬步高落脚轻，显然是个练家子，却又不有江湖气。她不明白这个陌生人为什么要帮自己。

        男人问：“这才几天不见，上次的病还没好，怎么又弄了一身伤？”

        “又”？她激动问：“乾坤河落水的那次，是你救了我？”

        男人迟疑地挠头，眼神不自觉地飘忽向外，许久才哈哈道：“是，是吧？”

        吴秋仁给许屾看过伤后便一言不发地为她涂药，表情严肃，做事一丝不苟，像是个不好相处的凶老头。她怀着感激，向男人深深鞠躬：“多谢恩人救命之恩，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您，我叫许屾，双山屾，不知可否问恩人名讳。”

        男人摸着脑袋，答：“我叫廉…咳…叫林溯。”

        “林溯……”

        忽然门口响起马的嘶叫声，她望去只见一个挺拔的背影在医馆门外安抚着马儿。马儿是红色的，毛色亮丽，两眼炯炯有神，比起寻常的马儿更加威风，像是战马。对了，她记得阿爹说过救她的人是要赶去戍边的战士，门外的人是和林溯同行之人吗？

        林溯似注意到了许屾的视线，像自家的大哥样摸了摸她的脑袋，辞道：“我还有其它事就先告辞了，救你是应该的，不用报恩，只不过我们过几天就走了，可没办法再帮你下回，所以下回可千万别再受伤咯。”

        的确，这一身伤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向许惜坏交代了，会让阿爹担心的吧。

        “恩情一定要报的！至少，至少让我先将药钱还与你。”见林溯犹疑，她果断道：“三日后的丰节集会！可以吗？”

        林溯为难地笑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许屾看向门外的背影，并没有给林溯回答的机会：“一言为定，三天后，我在日月桥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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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后-丰节集会】

        为了祈愿一整年的丰收，摈除邪秽和灾疫，在开春融雪后的“丰节”里，人人带上鬼神面具，进行驱傩的仪式，这热闹会一直进行到深夜。因而在这一天就会看到街头巷尾，一群带着鬼神面具的小孩玩着抓鬼的游戏。路边上自然少不了趁着热闹大卖货物和面具的商贩。

        之前落水受的病还没好，又逢了顿打骂，伤病交加的许屾现在站在日月桥上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她拍了拍脸，打气道：“他一定会来的。”

        她没有等太久，有个带着面具的人牵着红马从人群中走来。面具是驱傩戏里最受欢迎的禤清神面，做工不算太精致。传闻两百年前瘟疫肆掠，山上灵蛇化为名叫“禤清”的道士下山除疫鬼，事后功德圆满化为角龙成神，现在最广为流传的驱傩戏便是以此为依据。禤清神面大致有三种，一种是成神前的蛇面，一种是龙面，还有一种就是男人所带的人神面，面具的刻画与山下的禤清庙神像有些相似。

        尽管身形相似，她却清楚此人并不是林溯。而许屾在等他。

        红马看到许屾时激动地跺了跺蹄铁，亲昵地蹭着她的手掌。

        “她很亲人啊。”

        男人点头，从面具下传来的声音并不真切。“嗯，她叫红衿，应该很喜欢你。”

        红衿，穿着红色的衣裳吗？名字还真是直白。她取出云纹钱袋递给他，却被拒了。

        “边境用不上太多的银两，这些还是你留着吧。”

        许屾眉眼低垂：“你今天就要走了吗？”红衿身上背着行囊，想必是就要启程了。

        “嗯，”看着神情低落的许屾，他想着，只要不暴露身份的话，再耽误一点时间也没有关系吧？他伸出手：“不过离闭城门还有些时间，想要逛一逛集市吗？”

        她眼中有光亮起，点头如捣蒜，自然地牵上那只手。

        集市真的很热闹，为了图个节庆，家家户户都会挂起灯笼，集市上也干脆办起了灯会。如果到了晚上灯火通明之时，一定像沉溺在星空中一样。只是可惜，在闭城门前这些灯不会被点亮。

        其实这四年里她见过了许多的新奇玩意儿，不像过往被拘束在墙院里，呈到眼前的东西虽然精致却不生动，当看到集市上的玩意儿的时候她还是激动得成了个会撒欢的孩童。

        “哥哥，你看这个面具，哇唔，是不是很吓人？”她戴着鬼面具，佯装厉鬼吓唬。又拉着他四处奔走，许屾看不到面具下男人的情绪，却知道自己放肆的行为不会惹怒他。好似乎时光终于停了下来，给了她一丝喘息。

        忽然，她停在一处摊市面前。看着摊上各色的平安符袋，想：他是要上战场的吧，刀剑无眼，若是……

        男人以为许屾是在给自己父亲挑选，蹲下身子，问：“想要哪个？”

        “哥哥喜欢红色吗？”红衿似听到，觉得理所当然的轻轻嘶了声。

        她笑着摸了摸红衿，转言向老板道：“我要这个红色的。”

        “五文一个。”

        男人正打算付钱，许屾却急忙自己掏出钱袋道：“这是我要送给哥哥的，怎么能让哥哥付钱？”

        “送给我的？”他有些惊讶。

        她从福袋里面掏出摊贩们随手画的避厄符纸，将一块画着“战神”图案的木牌放了进去。

        “哥哥是我的恩人，救命的恩情太大我现在还不了，希望这块战神令能保佑哥哥平安。”战神令的画法是她向许惜坏学来的，三天里画了十多块才终于出这么一块满意的。她想了想，又装了个蓝色福袋，说：“这个能帮我带给溯大哥吗？”林溯也是要上战场的吧。

        听到不是唯一一个，他心中略有不满，却想到小家伙这么懂事，又感觉欣慰。“好。”

        时候不早了，他要走了。

        男人从怀里取出一包带着温热的糖，塞给许屾。许屾小时候很爱吃糖，以前有位邻家的大哥哥每次见面都会带糖给她，这次也没有例外。只是后来吃坏了牙，疼了好长一段时间，吃得也就少了，此时她看着那溢满香甜的麦芽糖，眼泪止不住的涌出。

        “是你对吗？”手里的糖被她攥的紧紧的。终于是问了出来，怕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走在前头的男人身形一滞，并没有犹疑太久，头也不回地走向人群。就像一滴落入乾坤河的水滴，转瞬失去了痕迹。

        “哇，好多漂亮的灯笼啊，真期待晚上的灯会。”行人赞叹。

        “灯笼有什么好看的，晚上还有驱傩戏哩，你别被吓着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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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茅秀依旧闲散地将手背在脑后，身旁跟着个笑眼盈盈的男人。茅泯怕茅秀又四处惹事生非，便叫着齐衔在旁看着，被看管着的茅秀很是不满，觉得老酒鬼多管闲事。

        他们走到一处面具商前，被精致生动的面具吸引住了，木质的面具虽是雕画得精细，可神少鬼多，并不太受欢迎。不过不受欢迎的主要原因可能是因为贵吧。

        齐衔称赞：“老板的做工真是不错啊。”

        买面具的老板是个头发些许掺白，面容年轻的男人，一双眼睛总是眯着，像是在笑。他道：“一点兴趣爱好罢了。”

        齐衔端起了个弥勒佛的面具，觉得煞是可爱，他问：“阿秀，要不要买一个凑凑热闹？”

        “这面具蠢死了，小孩的玩意儿，我才不……”他忽然注意到角落的站立着个小小呆呆的身影，他思虑片刻，从桌子上随意拿了个红面獠牙的鬼王面具，戴上后只留出两只空洞洞的眼睛。

        “小孩，面具的钱还没付呢。”齐衔打趣道。

        “我就一个小孩，哪来的钱？不如还是你这位大人付吧。”

        齐衔叹气，看小孩没工钱就算了，还要花钱，这个“保姆”可真不好当啊。“两个面具多少钱？”

        “一两一个。”一两一个面具，寻常百姓可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面具商丝毫也没有要讲价的意思。

        齐衔却道：“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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