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九六章 山城皆缟素

山城的这场短暂夜雨，伴随着一队队蓑衣坊士和山阳驻军的巡查，沉闷在了冬月的寒冷清晨。

整个青阳城中的百姓，大多还在朦胧温暖的被窝中。

他们丝毫不知这样一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何事。

随着太阳初升后，山城宵禁的解除。

一些城中百姓，渐渐嗅到了不一样的感觉。

很多人隐隐开始有了猜测。

山城这场夜雨遮掩下的大动静，肯定与前线战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一夜，这座大奉最南端的边陲小镇中，有不少人却都在惴惴不安中度过。

有人听到夜雨中雀鸟啼鸣声，有人听闻城北府司杀喊声……

但无论是哪一种。

夜雨中穿行的山雀，还是山城一级战令时瞎跳的府司，都只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

于青也苏醒过来的时候，身旁正坐着满脸疲惫的林重。

冬月寒冷的晨风吹进坊司衙门的偏堂。

于青也恍惚中，有些愣愣的看着已经有两个多月未见的林重。

“林爹！”

少年鼻头一酸，眼眶温热，泪水再也止不住的滚落下来。

“不要怕，没事了！”

林重轻声安慰着他，用手轻轻扶着养子的背部。

哪怕于青也马上快要成年，而且经历了沙场和敌后这么多的是杀戮和生死。

但此时的少年，在林重眼中，依旧是那个生病了需要安慰，私下里更是会哭唧唧的小孩子。

低低的啜泣声在坊司衙门的偏堂中不断传出，好在没有不开眼的坊士前来问询。

江蝶花的死，对于他来说，是一道沉重的打击。

赵应栾和江蝶衣更是跟着那些入境蛮修前往了南蛮的中央王庭。

这是一种无奈。

于青也也知道，只要拥有大蛮皇氏蝶蛮血脉的蝶衣还漂泊在外，那么后续肯定还会有针对她的探寻任务，甚至是刺杀！

何况此次入境的蛮修中，有那上三品的蛮修魁琛。

整个山南郡明面上的入圣强者，也只有安南公陈朔方一人！

这些事情，根本不是他一个小小的炼体境武者所能左右的了的。

甚至连为蝶花姐做些什么都做不到！

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蝶衣跟着那些人归蛮了！

少年紧紧咬着牙关，指甲因为太过用力，已经抠进了掌心肉里。

林重静静的看着这一幕，并没有说话。

许久。

于青也停止了哭泣，只不过神色依旧显得有些呆滞。

“大江村外的事情，我已经听穆森然他们说了......南蛮一方对这场战事的谋划，最终就是为了蝶蛮血脉的两人！南蛮的皇室之中，有人想要她们归蛮，也有人不想让她们回归！这是一国之国运，对于你我和这座小小的山城来说，都是阻挡不了的事情！”

林重看着仍是有些呆滞的于青也，轻轻的说道。

“那个蝶蛮小姑娘的回归，对于她来说也是件好事情，只要她能安然回到南蛮中域的中央王庭，那么她的性命就会有了绝对的保障！所以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于青也神情中透着痛苦和挣扎。

各种懊恼悔恨，以及无助的情绪充斥着他的大脑。

林重犹豫了一下，忽然长叹一声：“南蛮可以沟通大蛮神的皇氏血脉，在十余年前就失踪不见！当下坐镇中央王庭主权蛮域的，是皇室的一支翅蛮......那些王权者，从一开始就不会允许两人同时归蛮......”

于青也浑身一震，眼神挣扎的望向林重。

对于南蛮局势的分析，林重所知道的，要比他知道的更多一些。

林重这么说，显然也并非为了安慰他，只是想让他认清这个有些残酷的事实。

一直以来的锻炼和复盘。

让于青也也知道，一些利益冲突的结果，其实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所以林重一说，他很快就想通了一些事情。

只是不愿去承认，去复盘别的一些可能罢了！

“为什么？”

于青也双拳紧握，摁在膝盖之上，牙齿绷紧着不让自己的情绪再次崩溃。

“是王权啊！”林重叹息道。

“所以花姐和依依注定就是会死一个吗？！”

于青也低吼着。

林重轻轻的点头：“作为南蛮皇氏的最后血脉，那是她们注定好的命运……”

巨大的无力感再次充斥全身。

别说于青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炼体境武者。

就算是上三品的入圣武修，在面对一国国运时，也挡不住这大势！

南蛮中央王庭的各方秩序，只会针对可能存在的变数，来制定新的谋划。

奉蛮终战的三片棋局中。

大江村谷场内的谋划虽无太大死伤，却是最为凶险。

山南以一郡之地，根本敌不过南蛮一国之力的图谋！

哪怕这其中仍有南蛮多方的一个落子在里面。

林重深深叹息了一声。

江家姐妹的身世，他在之前也是全然不知！

直到大江村外的悲剧出现，林重才明白，于青也这两位红颜好友，对南蛮一国的重要性！

但，就算提前知道又如何？

阻止于青也与两人接触？

还是先行斩杀两个无辜的少女，断掉这份情愫？

陈其锋能为陈家和山南做的事，林重做不得！

林重深吸一口气，看着堂外，轻声说道：“这场大世已至，山南很快就会成为飓风的中心......山北的窥探和南蛮的探寻，从某个方面上来说，都已经得到了各自想要的东西！”

“我们面临的最大敌人，将会是来自山北的大奉皇室！”

于青也安静的听着。

虽然在秋狩出发前，他很想知道当年林重和自己亲生父亲，与那些一直不肯放过他们的仇人有着什么恩怨交集。

但现在，他却是提不起丝毫兴趣。

“你应该也已经听闻了，武道和蛮修对中三品的压制，将会逐渐放开，整座天下蛮修和武道的交流也将更加深入！”

于青也木然的点着头，全然心不在焉的样子。

林重看着他这样的表情，也是一阵黯然。

“你的云狩青符，我在你沉睡时已经从你的体内取出……这大世之中，我可以很坦白的告诉你，大奉的那位陛下，还有吕氏皇族的王爷们，十数年来都在寻找这枚云符的下落！”

“云符，又是运符，熔炼各方气运......而气运，也是上三品入圣强者晋升途径的必需品！”

“你的路，从成为云狩青符宿主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过些时日，我会把你送往大奉山北，那边有你向往的江湖……我为你争取了些许时间……趁着年轻，你可以尽情的逛一逛江湖，看一看这山河，希望可以不负少年此生！”

“……”

林重琐碎的说着，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迫不及待的叮嘱着什么。

于青也从始至终都是木然的听着。

“这场大奉与南蛮的战事，表面上已经结束了，但却并未真正完结！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做好完备的后续处理！”

林重说着，又是一声长叹。

“山北太平郡和山南本该还会有一场暗中的较量博弈，但陈家的老爷子以自己的身死，加速了这个进程，甚至可以说是直接掀翻了这张棋盘！”

“所以在此之后，山南很快就会彻底独立出大奉的版图疆域！”

“这本该是慢慢图谋的事情，但陈家一向以来的脾气大概就是如此……恰逢大世，一位伪二品的入圣强者，凝结两州之气运，割裂了这张棋局……”

于青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听进去这么多的。

总之。

他的脑海中都是嗡嗡的乱响着。

安南公，陈朔方也战死了！

山南郡两州，气运蒸腾，将要从大奉版图中脱离开来？

陈安南知道这个消息吗？

黎扬他们现在又在做着什么？

是了。

山城黎家大概很早就看出了这个意图。

所以才会让润滑于府司和坊司之间的黎扬做出最后选择，加入了四人秋狩小队。

黎家也毅然决然的站在了数十年来的战友这边。

林重不再说话。

坊司衙门院内，不知何时挂起了一匹匹白布。

这样你谋划重要吗？

林重不好评价。

在此之前，他只是想同山城的陈家做笔交易。

并未想着要以身入局。

陈家老爷子的身后谋划，却是把他也算进去了，而且在未来必定是一枚举足轻重的落子。

说实话他并不反感这个。

或者说这样的局面，也曾经在林重的推演考虑范围之内。

但他仍然对安南公陈朔方的某些做法，有着深深的疑惑。

或许真是那句话，天下为棋，不达入圣者，皆没有资格落子。

更别说看清棋盘了！

不过有一点，林重是早就知晓的。

山南陈家，从陈其猛做了太平郡质子，其妻子意外惨死太平郡后，便已经注定了今日的局面！

陈朔方作为一域安南公，大奉的征蛮大将军。

长久以来的观念，似乎并未让他有过想要背叛大奉的冲动。

哪怕太平郡让他大子陈其猛留质京都，皇室某些人更是以当年那桩不知是不是巧合的密谋，来刺探陈家的态度。

安南公，始终表现的就是大奉的安南公！

这些年来，父与子之间明里暗里的各种不合，也被各方收录在案。

眼下来看，也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或许是这个浓眉老人在晋升入圣品境后，便逐渐清晰了自己的视野。

才有了今日这一场豪赌对局？！

山北图山南，图什么？

两州之气运吗？

林重之前想不明白。

但在陈朔方给予他识海的那枚入圣种子后，他大概了解了一些。

作为在山城晋升入圣大境的武修，陈朔方从此地气运的与众不同，明悟到了什么。

养边境之杀伐气，蕴一州之苦灼气，耗尽前朝朱雀之戾气，凝当世之气运！

而山北若在山南郡两州气运现世后抽离，那么整座山南，数十年来的努力改变将会化作乌有！

可山城，早就已经成为了陈朔方的第二个家！

作为一域谋局者。

陈朔方便以各方布局之下的的奉蛮大棋局做盘，开始筹谋山城之路！

也是陈家之路！

至于要不要来划清与大奉皇室界线，或许陈朔方自己也没想清楚。

但这并不耽搁他以身入局的想法。

就像他留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我死后，哪管它洪水滔天”！

这是陈朔方留给后来继任者的问题。

是陈其猛的复仇，同样也是林重的抉择。

很早之前，林重曾隐隐听闻。

早年间的大奉太平郡，很多人视山南郡为疆域鸡肋。

许多年前，更是讨论要不要管这大山之隔的贫瘠之所。

在几乎将要被遗忘的大奉版图最南端。

还只是脱凡五品的陈朔方受命了征蛮大将军。

当时还是正值壮年的陈朔方，抱着一腔热血，自此同山城一起开启了他传奇的下半生。

或许有人会说，陈朔方的应运而起，和山城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但在林重看来。

山城成就了陈朔方，也认可了这个安南公。

陈朔方同样塑造了山城坚韧不屈的脊梁！

山南虽有恙，山城却无乞！

这里的所有，都是靠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一下一下的奋斗出来的！

这个浓眉小眼的朔北爷们，能够获得山南两州独立气运的认可，以生命力为代价跻身武道伪二品，就足够说明这一切！

山城，最终成了他的家！

在这场奉蛮大战的最初，山北并未有任何兵力和物资方面的援助。

所以，山南边军自食其力，并愧疚！

山北太平郡的谋划。

以一地之积怨杀戮，消磨转化前朝溢散之气运。

然后再以前朝残余气运为基，百多年来边关战事暴戾之息为引，想要凝结成当世大世之气运？

可以！

但代价是整座山城贫瘠无依？

不行！

这里艰苦生存的百姓，不答应。

这里抵御南蛮入侵的边城士兵，不答应。

叛不叛国？

凝运成丸，就要抛弃一郡两州之百姓士卒？

那也要问一问作为山南郡安南公的陈朔方，答不答应？！

数层谋划，终换一身寡然。

合理吗？

不知道！

林重深深看了一眼于青也，缓缓起身，向着偏堂之外走去。

这一日，山城皆缟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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