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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一鸣惊人


见许世年面色不豫,那瘦小男子斜了他一眼,语气隐带威胁:“许老师,我找得你好苦哇。当初你说急着要货,我费尽心思给你搜罗好,自己先贴了本钱交到你手里。现在你掀掀嘴皮子就说不要了,这恐怕不合师德吧?要不咱们请你的校长领导来说道说道?只要他们点头,我二话不说,立即拿东西走人。”

        许世年在雁游面前横得像螃蟹,这会儿对着摆出滚刀肉架势的男子,却不敢强硬。他有家有口,还有大好前程,怎舍得为一时意气逞口舌之利而毁掉?

        虽然心里已经狠狠将对方的祖宗问候了几十遍,许世年脸上却不敢露出半分不快,反而堆起笑容,格外低声下气地说道:“王哥,你先消消气。这事儿我也没料到,那主顾是个米国来的阔佬,痴迷华夏文化,向我买了好几件东西,出手大方爽快从没赖过账,所以我这次就没问他收定金。结果你把货送来后,我让他来看,他起先推说忙,又等了几天,干脆联系不上了。王哥,那诸葛鼓我好好收在家里,谁也没给见着。要不,您再找找别的门路脱手,或是同那卖家商量商量,给他退回去?我情愿出两成误工费给你。”

        “退回去?”王哥瞪了他一眼,冷笑道:“商店里买电器都不让退货,你让我退古玩,把我当成了什么人?千依百顺的窑姐?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三天之内,若你拿不出五千块,我有的是办法把你搞到身败名裂!横竖我光棍一条,没牵没挂,你却是拖家带口。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自个儿掂量着办!”

        “你——”说到底,许世年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见王哥居然拿家人来威胁自己,态度不禁强硬起来:“我才要劝你掂量清楚了别乱来。我是堂堂大学老师,你只是个普通人,就算捅上天,我也就是私下倒腾点儿东西赚个中间钱,大不了被领导批评几句,能有什么大事?”

        “是么。”王哥将许久未抽的烟扔进半冷的面茶碗里,嗤地一声腾起难闻的白烟。云隐雾绕间,他的笑容显得分外诡异:“你有位远房爷爷是古玩界的泰山北斗,谁见了都要敬一声老前辈。你毕业后受他影响也开始捣腾古玩,还混了个老师的职位。折腾了那么些年,你总该知道,国家对走私古玩是怎么判的。”

        许世年有点摸不着头脑:“国家规定1795年之前的古玩不得出境,否则要判——判——”

        他正努力回想着要判几年徒刑,忽见王哥脸上笑容越来越诡秘,不禁心里一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经手的都是清顺后叶与民国的古玩,不可能触犯法律!”

        王哥往前探了探身子,这让许世年心理压迫感更重:“你确定?许老师,你的古玩鉴定水平如何,你自个儿心里有数。你那位爷爷虽然是前辈中的前辈,但你却是差得远了,只会纸上谈兵。比如这次,你真以为,我拿来的那诸葛鼓是民初仿造的?”

        品出这话的言外之意,许世年顿时不寒而栗:“你、你什么意思?”

        见他脸色难看,王哥得意地笑了两声,悠然说道:“诸葛鼓乃铜制,周边刻有四匹马、四只青蛙的花纹,正面看是鼓,翻过来却是口锅。顾名思义,它是诸葛亮所造。在云南对孟获用兵时,蜀军都用这鼓,既可击鼓,又可做饭,十分便当。许老师,你算一算,从三国争霸到现在,一共多少年了?离1795,又有多少年?”

        “不、不可能!”许世年慌得连腿都在打抖,带得小桌子摇摇晃晃,茶水洒了满桌,吊炉烧饼也滚到了地上:“那明明是仿造的,绝对是仿造的!”

        “哈哈哈,我不妨教你个乖:铜器首看质地,次看铭文,三看花纹,四看锈色。而清顺时期的铜器基本上都是黄铜掺杂了锌、锡、铅,不是纯铜,所以它的地子是青黄带闪白。夏商周三代时尚无黄铜,钟鼎皆青铜所铸,这习惯传至秦汉,到了三国又承汉之习,所铸铜器仍有大部分采用青铜。许老师,你好好回忆下,那只诸葛鼓到底是什么质地。”

        许世年素无急智,是那种不太沉得住气的人。再加上他对铜器了解有限,不知该注意哪些细节。这种情况下,他本来不可能回忆起诸葛鼓的质地,却偏偏就是想起来了。

        因为,王哥把东西交给他那天,特地敲着鼓面说:“您瞅瞅这青铜面儿,青里泛灰,半点儿黄铜也不掺,真实沉哪。要说说古人就是实在,现在这年头,日常用物都偷工减料,越来越不经使了。”

        当时他以为只是随口闲聊,并没放在心上。现在回想起来,王哥分明在那时就给他下了套!

        意识到这点,许世年顿觉一股寒意从顶心窜到脊椎尾骨。猛然起身,险些掀翻了桌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哎哎,哥们儿刚才和你开玩笑呢,别这么猫儿脸似的说翻就翻啊。”王哥像是早料到了他的反应,依旧笑容可掬,若无其事地招呼道:“坐下坐下,别让人看了笑话。要知道,你可是有身份的人哪,更要爱惜脸面。”

        见王哥不以为然,周围的人都纷纷收回了好奇的视线。至于许世年,则从那漫不经心的话语中听出了隐约的威胁之意。虽然很想拔脚就跑,但理智还是让他坐回了原处。

        他像不认识王哥那样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却始终一无所获。他试图故作镇定,仍旧打着摆的小腿却出卖了他:“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只是个老师,我,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呵呵,许老师,别急嘛。不妨先听听我的话,才知道你给不给得了。”

        说着,王哥凑上前,低低耳语几句。

        随着他的话语,许世年表情不断变幻,最后大惊失色:“不行,这绝对不可能!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王哥敛去笑意,语气蓦然变得强硬:“这儿不是你说了算。”

        许世年语塞,思索片刻,又低声央求道:“你不知道他的脾气,但我知道。我可以肯定,他绝对不会答应的。你换个别的条件,哪怕我把赚来的钱全给你也行。”

        “哦?那你不妨再看看这个。”说着,王哥提过背包,刷一声拉开拉链,推到许世年面前。

        看清里面的事物,许世年再度变色,难以置信地颤声说道:“你……这是我第一次卖给那米国人的东西,你……你们是一伙的?”

        他不是笨蛋,见卖给客户的东西居然在王哥手里,如何还猜不出首尾:“你们合伙下套来骗我!”

        “镇定镇定,许老师,我还没说完。”王哥带起拉链,轻轻拍着背包,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经手的这几件东西,包括那只诸葛鼓,都是我从坟包子里扒出来的。哎呀,那只诸葛鼓可是我千里迢迢从云南背过来,死沉死沉的。可惜正主还没过目,倒先便宜了你。倒卖文物出境是犯罪,盗墓也是犯罪。双罪并罚,你吃得消么?”

        许世年又气又怕:“墓是你盗的,东西也在你手里,和我没关系!我要报警!”

        见他到这会儿还抱有侥幸心,王可不禁沉下脸来,懒得再兜圈子,直接把话挑明了:“我们敢给你下套,自然样样准备齐全。不管你告到谁那里,结果只有一个:你为了发财铤而走险,雇佣盗墓者掘墓盗宝,又卖给外国佬。如果你想身败名裂到监狱里吃一辈子牢饭,就尽管去报警吧!”

        许世年是个热衷于权势财富的人,这些年汲汲营营,好不容易在学校有了一席之地。系主任的位子他还没坐够,如何舍得放手?

        身败名裂四个字像是具有魔力一般,眨眼之间就抽干了他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瘫痪般坐在简陋的小木扎上,他颓然闭上眼睛:“这事儿……不能急,我得找个适当的机会,慢慢跟老头说。”

        见他识相,王哥敛去厉色,重新变得笑容满面:“呵呵,我也听说过老前辈身体不好,是该稳妥些。这样吧,我给你五天的时间。如果你给不出答复,那位米国先生当初和你交易的照片,就会贴到学校公告栏里。”

        听到他们居然还有照片,许世年身子绷紧,条件反射想要大骂,却又不敢,最终只得咬牙点头,艰难地说道:“我知道了。”

        “许老师真是痛快人,和你打交道,省心省力。”王哥面带嘲色地扔下这句话,拿起背包扬长而去,独留许世年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也不知是在后悔还是在害怕。

        即便是在争执时,他们也没忘记压低声音。但毕竟说了这半天的话,一直在凝神细听的雁游还是听到了六七成左右。

        再结合两人的反应,拼拼凑凑,很快推理出真相:许世年被人设了连环套,以为找到了阔气的买家,孰不知这只是有心人串通起来合演的一出好戏。现在对方撕破脸面亮出底牌,若许世年不听他们的话,就要把这件事捅出去。

        雁游不知道那土耗子要许世年做什么事,但见对方连三国时的古物都舍得拿出来做饵,所图所欲必定不简单。

        不过,他和许世年没有交情,反而隐隐有些结怨的意思。所以他并没有刨根问底、出手帮忙的打算。听到了自己想要的,随便吃了几口早点就离开了。

        这桩意外事件耽误了不少时间,等他匆匆赶到学校门口,并未找到陈博彝。雁游又向路人问过时间,才知道时间已将近九点,心内不由暗道一声惭愧。

        他估计陈老是等不到自己先进去了,但机会难得,又舍不得就这么离开。犹豫片刻,索性一路打听,问考古系考核的地方在哪儿。好在他本就年少,学生们都以为是同学问路,非常爽快地告诉了他。

        考核地点在一幢老房改造的办公楼内,绿树繁花掩映着华夏老式建筑,十分美丽。雁游踩着旧木楼梯爬到四楼,穿过一间间寂无人声的办公室,才在走廊尽头找到目的地。

        屋内有十几名学生,另有三四名老师。办公桌被收拾开来,各放了几件制式不同的古物。屋内的气氛有些紧张,老师们似乎并不满意这次考核,几乎个个都板着脸。

        等正在操作的那名学生再一次笨手笨脚把瓷片摔在了地上,一位推了小平头的老师终于忍无可忍,把手里的蒲扇掷到地上:“下去下去!读了一年,最基本的清洁工作还是做不好,理论也不扎实,书都读哪里去了?!”

        那学生胀红了脸,在同窗们同情的注视下,缩到了最后一排。

        “已经有四个人考核过了,没一个过关。剩下的同学,我希望你们都走点儿心,不要再犯那些低级错误。”说着,平头男看了一眼墙上的老式大笨钟,挥了挥手:“休息十分钟,到整点再继续。”

        他一声令下,大半学生都散了出去。只有零星几个留在屋里,紧张地盯着桌上锈蚀斑斑的青铜器、糊了钙层的陶器、粘在一起的织物……嘴里还念念有词,显然是在回忆操作步骤。

        见他们如此努力,几位老师脸色才稍稍缓和。平头男也说道:“或许是以前经费不足,给他们实践的机会太少,以后得加强实践。否则,只会纸上谈兵,将来野外作业怎么办?”

        在门外张望的雁游却是十分失望。他特地来学校,本是为了观摩学习,没想到这些天之骄子们跟以前琉璃厂新入行的小徒弟似的,青涩笨拙。学习之说根本无从谈起。雁游几乎想马上掉头就走。

        但既然来了,不和陈博彝打个招呼说不过去。只是,雁游却没在房间里发现他。

        张望之际,一不留神脑袋往前多探了几分,马上被眼尖的平头男捕捉到:“你是哪个老师的学生?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被人点到,雁游索性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打了个招呼:“各位老师好,我是新生。听说今天有考核,想过来参观学习。如果打扰到你们,我这就离开。”

        他自然不可能对位陌生老师大谈自己想转系的打算。而老师们也就误把他当成了考古系的新生,觉得这少年还挺好学的,脸上不禁露出了笑意。平头男更是大大方方地一挥手:“既然来了,就看看再走吧。会报考考古系,你应该多少有些古玩知识吧?或者,是不是长辈在从事这方面的工作?”

        雁游不想太招摇,便含糊说道:“嗯,了解一些,但还需要学习。”

        一个小新生而已,又不是什么名人。老师们新鲜了片刻,便由着他去了。雁游在屋里转了一圈,发现这儿其实都是赝品,拆得七零八落,估计都是拿来给学生练手用的。

        而昨晚陈博彝向他索要的那只燕耳尊,被珍而重之地单独放在最大的书桌上,显然在享受“唯一真品”的待遇。

        雁游家学渊源,最初开始练习用的就是真品,自然对这些连仿都仿不精致的假货瞧不上眼。

        转了一圈,还是没等到陈博彝,他刚想退到外头继续等,经过某张长桌时,却见一名梳着小偏分,腼腆白净的男生对着一只外表铜黄、并有斑斑黄锈连绵如片,内里却是漆黑色的铁器,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嘴里还无意识小声嘟囔着:“铁器上怎么会有铜器的黄锈?这锈痕是什么的原因造成的?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唉,早知道我也抄份小抄就好了。”

        他的嘟囔不但雁游听得明白,那几位老师也听见了。当下某位老师定睛一看,一拍脑袋:“坏了,怎么把这玩意儿拿出来了?以他们现在的眼力,还看不明白。”

        嘴里嘀咕着,老师刚想把那件错放的赝品收走,却听雁游对那学生说道:“这不是天然生成的锈蚀,是用锡末与水银混合之后涂抹在器物上,再涂上老醋调了铜砂末的汁。等器物表面发生改变后,再把它整个浸进刚汲进的井水。等拿起来表面就变成了古铜色。用稻草烧烟薰染,再以旧布擦拭,色泽便亮如传世古铜器。至于表面的锈痕,则是用紫胶与松香化软,加入铜锈屑末,涂染凝固而成。”

        男生“啊”了一声,疑惑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怎么一点儿印象也没有。我虽然不太记得课本上是怎么写的,但也不该毫无印象啊?”

        适才雁游是被他专注又焦急的模样勾起了以前的回忆,一时忘情才出言提醒。被男生一问,顿时醒过神来:自己这些江湖谈也许不适合在学校里提起,遂笑了一笑没有接话,转身便想离去。

        这时,身后忽然有人问道:“这是铁器,却做上了铜器的旧,这又怎么解释?”

        雁游本不想回答,但回头一看,问话的竟是老师之一。知道这班人里,指不定那一个就是他将来的老师,万万不能开罪,便回答道:“这器物做旧手法太糙,明显是新手拿来练习的。至于为什么用铁不用铜,我估计是铁件比铜件便宜,所以才用铁件练手。”

        此言一出,老师们俱是一惊:这份眼力,这份见识,慢说学生,就连老师里也有不如他的。这少年年纪轻轻,怎么会如此精于古玩?

        那平头老师向来有些急性子,马上跳下椅子,指着另一件东西问道:“你再看看这个,该怎么把瓷身釉彩上的痕迹去除?”

        这是想考较自己?雁游挑了挑眉,向他所指之物瞟了一眼,立即说道:“这瓷器有修补过的痕迹,不能用普通方法清洗,否则会造成补片剥落。可以在温水中加一点碱,将之放入浸泡,污痕变软后会自然消失。但切忌碱不能加过量,更不可用强酸,否则釉彩会脱落。”

        “嘿,绝了!”平头老师像看国宝似地盯着雁游,眼神越来越炽烈:“那只陶罐呢?上面粘附着织物,该怎么办?”

        “粘了织物?”雁游看了一眼那只仿造得还算马马虎虎的提梁壶,微微一笑:“对出土文物而言,保留适当的附着物是必须的。譬如青铜鼎器的绣纹,没人会想除掉它,相反还有伪造者故意造出锈纹,以证明这是传世古物。这件陶器上的亚麻织物,某种意义上来讲,其实也是一件文物。我的建议是不必去除,予以保留。”

        啪啪啪——

        话音未落,老师们纷纷鼓起掌来。又交头接耳,打听这是谁家的孩子。这样丰富的古玩知识,寻常人家是接触不到的。他们认为,雁游必是某位古玩世家的小辈。若能将这样的良材美质收到门下,才不枉教了半辈子的书!以他的资质,说不定将来又是一位英老教授!

        一时之间,几乎所有老师心里都转过了这个念头,但还是要属平头老师的反应最快。

        只见他迫不及待地捉住雁游的肩膀,笑容满面地说道:“考古系目前学生不多,老师们按侧重不同,一人带四五名学生。你叫什么名字?开学报到后我来带你吧。我姓屠,叫屠志,是考古系的副主任,主攻夏商周三代青铜器这块。你刚才已经通过了考核,一入学就可以拿奖学金。”

        ——要不要下手这么快?

        慢了一步的其他老师正向屠志怒目而视,忽然,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谁要拿奖学金?我带的几个学生成绩才是全系最好的,这四个名额,应该都分给他们才对。”

        这霸道的发言让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但老师们脸色虽然不好,却没有一个人敢吱声。因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考古系系主任,许世年。

        几名学生众星拱月般拥着许世年进了屋子。他负着手环视一圈,刚想说话,目光却在雁游身上定住了,随即一脸嫌恶地说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居然让个毛手毛脚的工人混了进来。打坏了东西怎么办?快把他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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