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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夜半


  子夜时分。

  西州扶风郡郊外的旷野上,阴风飒飒,寒气彻骨。

  世道不宁,盗匪横行,这条路早已变得十分不安全,莫要说半夜三更,就是正午时分,寻常商客没个百十人结伴同行,也是不敢走的。

苏清河却不信这个邪,他孤身一个人,背一口剑,昂首阔步行走在死寂的旷野上。这日午后他离开扶风郡,按照计算他应该在日落之前赶到一处叫羊马驿的驿站。他是江南平江府人,对扶风的路不是很熟,走着走着就走岔了,眼见红日西坠,寒气蒸腾,他却还没有看到羊马驿的旗杆和灯笼。西州多战乱,自古以来横死者不计其数,入夜之后,怨鬼哭声四起,他坐下的枣红马惊慌失措,居然撅下主人长嘶而去。

转眼间暮色四合,天地黑的涂了漆一般,伸手不见五指。

苏清河索性闭上眼睛,信步向前。

在他的身后不知不觉间已经聚集了一群怨鬼游魂。

鬼魂无形,行走无声,跟着他走了二十里,始终保持着八丈远的距离,不即不离。苏清河粗通吐纳之法,经脉内流淌着淡淡的真阳气,这气虽不能结丹却能开启天眼,天眼一开万物都无所遁形,苏清河一早就觉察到了它们的存在,但他丝毫不惧,他身上带有辟邪之物,等闲的游魂是不敢靠近他的。

前面的驿道上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怪响,犹如铁器刮擦铜盆,听的人毛骨悚然。

却是一群巨鼠在啃食一个尸兵。

西州向西便是冥域,那里没有黑夜和白昼交替,亘古晦暗不明,不仅是不死族的地盘,更栖息着数不清的凶狠异兽,为了对抗不死族和这些异兽,西州素来有炼制尸兵的习俗,无论官民只要财力足够都会蓄养尸兵以自卫。

眼下这具尸兵的盔甲尚算完整,背上的旗帜也还鲜亮,应该是地方驻军或官府的。

此刻它的肘、膝关节被巨鼠啃断,胸脯和肋上的肉被啃食殆尽,露出了森森白骨。

  它已无力反抗,一双浑浊的眼无喜无悲亦无怨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尸兵没有灵台,命魂也不完整,它们不通阴阳,不明心性,不守人伦,不知礼法,不辨善恶,也没有是非,它们的肉身被有毒的药水浸泡过,坚韧如硬木,比人的血肉之躯强过百倍!

然而在巨鼠锯齿般的尖锐牙齿下,硬木变朽木,此刻早已变得破碎不堪,因为尸兵的肉有毒,巨鼠们的双瞳因此变得赤红。

  苏清河蹙起了眉头,他异常厌恶这些不洁之物,本想绕道而行,怎奈视野之内尽是鼠子鼠孙。

  巨鼠的嗅觉异常敏锐,它们很快嗅到了生人气息,于是停止了进食,毕竟生人的活血活肉远比僵尸肉要可口的多。

想抽身已经来不及,巨鼠四面包围,虎视眈眈,那一点点豆大的红瞳铺天盖地,何止千百。

苏清河不由得哈哈一笑,反倒坦然起来,他的筋骨功修炼已到殿堂级,行走江湖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还怵你几只老鼠?!

他紧了紧腰带和护臂,手中长剑猝然出鞘,寒光间更有一种龙吟虎啸之声。

鼠群开始骚动,冲在最前面的巨鼠伏下身,凶狠地嘶吼着,喉咙里发出吱吱的怪叫,眸中血色更浓。

苏清河凛然不惧,他潇洒地挽了个剑花,剑刃铮铮作响,剑尖突地腾起一团火焰,在这漆黑的夜里,这火焰十分刺眼。

  一些年老的巨鼠已经发出惊恐的哀鸣,开始向后退避。但另外一些、那些鼠群里最强壮的巨鼠却恼羞成怒,它们不顾一切地向前涌来,喉中发出冲锋的低吼。

  听到战斗的讯号,附近野田地里正在进食和玩耍的鼠子鼠孙们也一股脑地聚拢过来。

  人的鲜活气息让它们格外兴奋,它们已经太久没有品尝过活血活肉的滋味了。

  众鼠汇聚成一团,像一汪黑臭的脏水,嘶吼着,咆哮着,摩擦牙齿,发出可怕的咯咯声。

苏清河厉声喝道:“真是该死!”

也没看他怎么运剑,便有嘶地一声疾响传出,冲在最前面的一头巨鼠就丢掉了它那颗丑陋狰狞的鼠头。

  众鼠轰然大哗,胆小鼠哗然溃退,暴躁鼠跳跃嘶吼,不顾一切地扑向生人。

苏清河冷哼了一声,目光寒如冰水,手中的剑早化作千百点寒芒,瞬息之间刺出去三十多剑!巨鼠终究还是血肉之躯,任它再强悍,在强锋的绞杀下,仍不免一个个肠穿肚破,在惨叫哀嚎中化作一滩滩脓血一堆堆碎肉。更让巨鼠恐惧的是苏清河剑锋的一点火此刻已化为千点万星迸射而出,一时间漫天尽是火花,方圆数十丈内燃起了十数堆火焰。

黑暗中的生物对光明的恐惧胜过刀枪的屠戮,鼠群终于退去,狂泻如潮,但它们并没有走远,二十丈外它们扎住阵脚,回过身贪婪地盯着地上同类的尸体。

  “畜生终究是畜生。”

苏清河哼出一丝不屑,振剑归鞘,继续他的路。

身后,鼠群开始骚动,因为争抢同类的残尸它们凶残地自相残杀起来。

夜风慢慢停歇,夜依然很黑。

苏清河收敛精神,低着头继续走他的路。

方才的潇洒实际非常耗费功力,他的修为并不入流,体内真阳气十分有限,刚才消耗太大,虽然镇住了鼠群,此刻却已十分疲惫。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几何。非常有必要保存实力,以备万一。

一阵阴风悄然升起,四周变得侵入骨髓的冷,苏清河打了个寒颤,霍然转过身来,眉心处立即射出一道炫目的金光!

  数十条孤魂野鬼落荒而逃。

  “留神身后。”

  这声音似从古墓里飘出,虚弱而嘶哑,但绝对是人的声音。

  苏清河霍然转身,挥手一剑劈了出去。

  噗地一声。

  一颗头颅被利刃削去了一半。

  只剩半拉脑袋的东西怒吼一声,一杆锋利的钢戟生猛地扎在了苏清河的胸上。

  一口鲜血激射而出,苏清河反手抓住了钢戟冰冷的铁杆。

  偷袭他的是个身披重甲的尸将,尸将和尸兵是一类东西,不同的是它的关节像人一样的灵活,而且智商绝对碾压尸兵,它趁苏清河开天眼诛灭冤鬼时猝然偷袭,竟然一击得手,但让它错愕的是,钢戟的锋刃并未能刺穿对手的身体,这个鲜活柔弱的人胸膛硬的像块木板,他的手臂也异常有力,它拼尽全力,手里的家伙什也再难前进分毫。

  “啊——”

  尸将的这声吼叫并不是出于害怕,它们都是无惧的战士。失声吼叫是因为愤怒和不解:遭受猛烈的攒刺之后,它的猎物居然再次挥剑劈向了它的脑袋。

  这一回,它仅剩的半张脸又少了一小块。

  僵尸不是靠脸吃饭的,这点战损丝毫不影响它的斗志。

  它怪吼一声,手中钢戟迅速回撤又猛然刺出,攒刺的速度已是快到了极点!

苏清河叫苦不迭,他的锻身已达坚木境,肉身强韧如坚木,但木头再硬也扛不住锋利的钢戟,方才救他性命的是一件家传的贴身软甲。他修为虽然不低,但多年养尊处优,疏于战阵,猝然面对尸将这种不要命的打法一时有些懵。权衡利弊之后,他选择了撤身避让,三十六计走为上,虽然不光彩但也没什么丢人的,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怎料,尸将直刺是虚,横扫才是真。

  凶狠的钢戟距离他胸前仅半尺处猛然回撤,就势横扫。

苏清河此刻重心已失,无从变招,更要命的是尸将这次攻击的是他的大腿根部,而那里正是软甲防护最为薄弱的地方。

眼见得回天乏力,苏清河脑子里一片空白,虽有万般不甘,却也只能接受滑稽的结局。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股巨力忽自身体左侧袭来,将他的身躯向后一拉,堪堪避开了尸将那雷霆万钧的一击。

  呜地一声怪响,钢戟的寒芒从苏清河腰间滑过,因为用力过猛的尸将趔趄了一下,苏清河抓住机会一记扫堂腿过去将尸将掀翻在地。尸将的腿如精钢铸造,沉重而坚硬,苏清河的筋骨功虽非泛泛一时也疼的只咧嘴。

  僵尸的关节一般都很僵硬,倒地后很难起身,但尸将是个例外,它们的关节用特殊药水浸泡过,不仅柔软而且灵活,用不了多久,它就会重新站起来。

  苏清河把牙一咬,就地一滚,翻身跳到了尸将的背上,手中长剑奋力刺下。

  噗地一声,长剑穿透了尸将身上的重铠,却没能洞穿它的身体,被特殊药水炮制过的肉身坚韧无比,轻兵器很难建功。

  想拔剑再刺已经来不及了,尸将的一条胳膊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突然翻转过来,一把抓住了苏清河的脚踝,它的另一只手则重新握紧了钢戟……

  “血!”先前那个声音再度提醒他。

  “唔。”

  苏清河如醍醐灌顶,他赶紧割破手掌,鲜血汩涌而出,他口中念念有词,流出来的血恰似滴落在一个透明的袋子里,汇聚成一团血包。

  血包越来越大,超过一个拳头大小时,尸将的半拉头颅和另一只手也翻转过来,钢戟呜呜带风,直刺苏清河的胸腹。

  苏清河大喝一声:“击!”

  悬浮在空中的“血包”立即坠落,热血溅了尸将满身。

  那物骤然间凄厉地嚎叫起来,松了手,丢了钢戟,双手在肉身上一通挠抓。

  僵尸不知疼痛为何物,也不知道恐惧是什么,但它们却惧怕人的热血,人新鲜的血液能腐蚀它们的身体,那些业已僵死的血肉遇到新鲜血液后会迅速软化,而且有了血腥味。

  黑暗中响起了瘆人的怪响。

  是躁动的鼠群。

  它们嗅到了血腥味,正潮水般地涌来。

  浸染了人血的僵尸在巨鼠的眼里就是一团活肉,跟僵尸的死肉比起来这才是天堂美味,疯狂的巨鼠不顾一切地扑抢过去,似一股浊浪瞬间将尸将淹没。

  尸将厉声嘶吼着,它劈手乱抓,一只又一只的巨鼠惨死在它强横的铁爪下,但更多的巨鼠涌上来,将它层层覆盖起来,疯狂地啃咬它的骨肉。

危机解除,苏清河定了定神,一个箭步跳入荒废的麦田里,从荒草间扶起一个少年,背在身上狂奔而去。

……

数里之外,确认安全之后,苏清河小心翼翼地把少年放下。

“小兄弟,你觉得怎么样?”

十七八岁的少年,面色墨绿,气若游丝。

他的双眸无神地瞪着苏清河,嘴里却说不出话来,良久,他颤巍巍地举起右手,将一颗圆溜溜的石子交到苏清河的手里。

嘴唇翕张,似有话交代,苏清河犹豫了一下还是伏下身去,少年的另一只手忽然揽住苏清河的脖子,把他往下拉扯,吓得苏清河冷汗淋漓,疯狂地挣脱了出来。

他跃身退出三丈外,挺剑自卫,却见那少年面容僵硬早已气绝身亡。

或者,他只是想凑近点跟自己说两句话。

苏清河吐了口气,伸出手看了看掌心的那块石头,这根本就是一块朴实无奇的石子,少年为何在临死之前如此郑重地交托给自己呢?

  他把石子收好,整了整衣衫,冲着少年的尸体鞠了一躬,无奈地叹息了一声,这一路行来他见过了太多的死亡,心也变的冷硬起来,但这个人于他有恩,他不能让恩人暴尸荒野。

  于是就在附近找了一块风水宝地,掘了个坑将少年埋葬,本想为他立一块碑,又不知他姓甚名谁,想想还是作罢。只搬了一块石头在坟前,又栽了一棵无名小树为标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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