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酒后真言

不多时，周美成果然将写好的词如约送去了李夫人那边，李夫人也就从善如流地向他发出了邀请——在空闲时希望随心前来矾楼点拨一下李师师的弹唱功艺，周美成这才又一次只身来到乐坊。

        绿芙开门请他进去时，李师师的确是一个人待在乐坊，她毫无形状地歪在长条桌案后面的软榻上，不是在弹琵琶，她在看书。

        周美成立在门口清了清嗓子，起提醒之意。

        “哎呀，是你来了。”李师师招招手，大大剌剌地将手中的书卷推至一旁。

        周美成脸上显出很是拘谨无措的样子，“那个，今天是贵楼的李夫人要求我来听听娘子的弹唱，不想娘子此时竟没在练琴。”

        李师师将自己刚刚在喝的那壶茶倒满一个没有用过的新茶盏，眉眼也懒得抬，慵懒随意地说道：“你又不是没有听过。你上次怎么说的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娘子从小练了那么多年，功底已经在那里，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让他人从旁点拨的了’。”

        一边说话，她一边将倒好的热茶隔着长案放到了对面。

        周美成有些尴尬地掩袖轻咳两声，在长案对面的软凳上坐了下来。

        李师师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一改刚刚倦怠无趣的语气，声音带着仿佛小女孩的兴奋，“今天既然来了，要不我请你喝酒吧？”

        周美成正要端起茶盏送到口边，猝不及防之下闻言诧异得手一抖差点将茶水泼溅出来。他抬头时目光移动之间看到了那本从中间打开书脊朝上被李师师随手推往榻上一角的书籍封面，上写的是《唐才子传》。

        “好好的，为什么说要喝酒。”

        李师师：“我之前第一次见你那回不是就说了有机会要请你喝酒嘛，既然我都答应过了，那不如趁早兑现的好。”

        “可是我们还不是很熟悉，难道娘子不怕李夫人责怪？”

        李师师笑嘻嘻地瞪了他一眼，“我看你这个人啊，大概是平时太习惯端着，喝了酒以后才会露出来自己清醒时候表现不出来的洒脱，说不定我请你好好喝顿酒，你就自然而然地跟我熟悉起来了。”

        周美成好似被她戳中心事一般地带着几分意外目光直直地看了她一眼，便又无话可说地脸红起来。

        李师师不去管他，径直走去门外，随便拉住了走廊上一个经过的侍女，让她去尽快将绿芙或者青萍当中的一个找来。

        不多会功夫，青萍推门走了进来。

        “姐儿，您有何事吩咐？”

        “我要在这里请这位美成君饮酒，你快快去想办法将矾楼酒窖里的红曲酒和葡萄酒挑一些上好的取来，再去厨房寻几样小菜，一并摆在这里。”

        青萍神情间透着为难，扭扭捏捏说道：“姐儿，这恐怕……夫人要是问起来该怎么说？”

        李师师冷哼一声，目光凛冽地看向她，神情不满地答道：“既然让你想办法，就是要避开她的注意，万一你还是故意不长眼睛被她看见了，你就推脱，说是我为了感谢美成君的教诲指点，执意要酒要菜招待美成君在我的乐坊用晚饭，这样的话你不会编吗？”

        李师师轻易没发过火，既说出这样的话来也就是没有商量余地了，青萍目光一缩，怯懦地答应着，低头出去了。

        周美成无声无息地从头至尾看在眼里，一脸无奈地笑了笑。

        不到一刻钟，青萍果然利落地将一个大食盒颇为费力地提了进来，她看了看屋内，颇有主见地问道：“姐儿，不如摆在阳台那边的石桌上怎么样，那边还有风吹着透气，也免得摆在这条案上唯恐弄脏上面的书籍词稿。”

        李师师答应了一句，青萍忙快手快脚地将四碟凉菜，两只酒壶以及两副杯箸摆好，便走出去带上了门。

        两人在石凳上相对坐下以后，李师师率先取过酒壶给周美成和自己满满地倒上，双手将杯子举起来说道：“我这个人平时随意惯了，接人待物比较懒散，但我心里是敬重周先生的，所以我相信如果周先生有意助我，一定会让我再取得更大的进步，我也必然不会忘记对先生的报答。但倘若周先生心里轻视我，觉得不值得自己费心，那我也无话可说，尊重先生的决定。这第一杯，我先满饮，敬无论如何有缘与先生相识一场。”

        看她说得极为诚挚，加上酒喝得也快，周美成便也仓促地将一满杯酒喝尽了。

        “这第二杯呢，我还是很有诚意的，先生能够帮到我，我也千真万确需要帮助，希望先生不要拒绝。”

        “第三杯，请先生衡量考验一下我的为人品性，如果觉得还算得过去，希望先生垂幸给师师一个能够亦师亦友的机会。”

        “我喝完了，但为了正式说明不是为了想方设法劝先生喝酒，先生不必喝，能够领略到我对先生的诚恳心意便好。

        李师师连着三杯酒喝下去，且后面两杯更是又急又快，此刻她的大脑里已经有一片眩晕在越来越快地扩散，这个情况比她自己预料的来得更快更糟糕一些。但她还是有所仰恃的，她将一方棉布帕子使劲攥在手心里，只要再稍稍花些力气，这方干燥的小帕子就会变成湿哒哒的一团，她也会酒意渐消，恢复清明。

        恍惚间李师师看见坐在她对面的周美成又变成满脸通红了，这个脸红，跟他完全没喝酒时候受人揶揄的脸红，是不一样的。

        李师师瞪起眼睛看着他：“你怎么……”

        周美成将空酒杯拿起来给她看，“喏，虽然你说我可以不喝，但我必不会在这个时候沾你的便宜。所以你喝一杯，我喝一杯。让你见笑了，我本来酒量就不怎么样的，从前两次你看见我喝醉酒，说不定心里猜测我不知道是怎样的胡喝海饮，其实也就三四杯的量。”

        李师师灼灼的目光盯着周美成红扑扑的脸颊看了片刻，松开了蜷于袖中的右手心里紧握的那方棉帕，随即伸手拎过酒壶，往自己杯子里又添了一杯酒。

        “哎呀呀，我说你不要再喝了，一个小女娃娃家怎生如此嗜酒？你怕是不知道醉了是什么滋味吧！”

        周美成一边口中嚷着，一边试图伸手去遮掩她的杯子以作阻止。

        李师师轻巧地将他避开，目光里带着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歉意看着他：“你放心，我不会喝醉的，我心里有数。”

        周美成摇摇头，“等会儿晚饭之后你还有正经事情要做，万一真的跟我喝醉了，那不是要让东京城里尽人皆知我周邦彦欺负文若女质，灌醉了天下无人不知的李师师，天呐，想想就可怕，我可不想出这种名头。”

        李师师听了他的嘟嘟囔囔，支起手肘将杯沿送到嘴边小小地饮啜一口，一脸自嘲地笑了笑：“你可别挤兑我了，我一个红尘中混日子的清倌人，唱首小曲儿算是什么正经事情哟。”

        周美成：“你可千万不要在这里妄自菲薄，这世上千真万确不知道有多少人眼巴巴地羡慕你还来不及呢。”

        如果说今天一开始李师师打算借酒浇愁的时候还不明确自己是因什么而愁，此刻随着三杯两盏烈酒入腹，三言四语佯装的调侃一层层揭开内心，她已经明明确确地感受到了那些如影随形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的悲哀。

        “那些人又知道些什么？如果有人羡慕我，那也只是羡慕光鲜亮丽的一层皮，要真的知道了我是怎么一步一步成为今天这个样子的，要知道了在我眼前看不见的命运里还藏着多少躲也躲不过去的坎坷，我倒想看看，还有没有人愿意成为第二个我。”

        周美成认可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至少对你来说，除了生死有命，大部分的人间疾苦你可以用名望、用金钱轻易化解，而这世上还有很多同样在受苦的人，他们是没有什么可拿来化解的。所以，你其实是有着你自己的福气，这也正是你所谓的‘红尘中混日子’带给你的补偿，你有什么好瞧不起的。”

        这席话说得李师师似乎无可反驳，她把一碟酱牛肉、一碟花生米往周美成前面推了推，又把另一只酒壶放在了他手边，口中说道：“来来来，你自便吧，自己吃菜喝酒，就别在意我招待不周了。”

        周美成：“我在外面听说这阵子有不少人在流传两首词，说是秦观和晏几道写给你的，这是从哪里传出去的，你知道吗？”

        李师师笑了笑：“既然你这么好奇，当时听说的时候你怎么不立即就问清楚，为何还留着跑来特意问我。”

        周美成一张脸红上加红，带着欲言又止的吞吞吐吐，“这还要你说，我肯定是已经问过了。”

        一想到等他从这一点点无伤大雅的酒意中清醒过来，便立即恢复成一个言语克制、行为拘谨的一板一眼的样子，李师师就忍不住想要没话找话地捉弄他几句。

        “哦，那既然问过了，人家是怎么跟你说的呀。”

        “我知道你能在东京一唱成名，能有今天这样的地位跟他们两个替你写词造势是有很大关系，虽然这俩老头儿已不在世了，而他们门下的学生弟子又没有一个站出来否认这词是写给你的，但我却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这还真未必就是写给你的。”

        听了这些话，李师师即便方才终究没有忍心用她多年习武的内力逼出体内将她头脑干扰得一片恍惚的烈酒，此刻也足以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加警醒了。

        “是吗？那你到底是听说了些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呢，还是说你不过是凭着自己的判断瞎猜的罢了。”

        还以为你是道听途说些什么惊悚言谈呢，原来只是你自己心里瞎猜罢了。”

        “什么瞎猜，那我问你，你可听过‘飞将军’这个名号？”

        李师师的心跳不由自主又加速了，仿佛感觉到了自己从来都看不见、抓不住的命运此时此刻已露出了模模糊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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