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王寅

陈掌柜说道：“王大人，你看看，这些就是被我们那个不长心的下人给无意间染成杂色的四经绞罗和花斑棉。要不是交期就在明天，哪怕给我十天半个月的，就算我们这里几十口人不吃不睡，我也要确保丝毫不差地把东西给供上去。可是现在，哎……”

        王寅沉思着说道：“东西不能不给，无法按时供给宫里，往最坏里说，那可是欺君的罪过。”

        陈掌柜连忙说道：“所以我才第一时间让人去请大人过来，一是因为大人的为官为人，我们心里万分信得过，二来呢，我自然是不甘心因为出了这样的事情就专等着获罪的，有一些个胆大的想法，还想让大人多替我周全。”

        王寅笑了笑：“掌柜的先说说自己怎么想。”

        陈掌柜：“我想去跟旁余的那些机户和作坊借这两样东西，等我顺利地过去了这遭风险，我再赶工赶时地做出来还给他们。就是我担心他们万一听说我借东西是为了给宫里，有人存心使绊子鼓动其他人都不借给我。”

        王寅想了一下：“有这种可能，毕竟你要出了事情或者失去了宫里采买的资格，那这样的好机会自然也就落到其他人的头上了。所以你需要封锁好消息，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你们在这么短的期限前弄砸了宫里要的织物。此外，我认为你以借的名义很可能不太能够吸引其他机户的反响，何况你需要的量也有那么多，期限更是不容蹉跎，借不来也是正常，不如干脆加高一点银钱，直接去买，有了这一层利润在，至少能成的可能性还大一点。怎么过去眼下这个风险才是排第一的，所以不管是官办的、还是家庭户，只要有你要的东西，都能去买，但要确保收上来的质量跟你从前给宫里送去的没有差别。但你这一遭交易很可能赚不到什么钱，也许还要往里赔，你要有心里准备。”

        陈掌柜连连点头：“想不到王大人这一番话，竟比我这个做了几十年买卖的老商贩还更有见地。”

        王寅哈哈笑道：“哪里而已，我是事不关己才更冷静，陈掌柜的却是关心则乱，当局者迷。”

        不知是因为有几挂垂直悬晾的布匹刚好挡住了李元姜的身影，让她不得被人发现呢，还是因为匆匆而来的人都有着更重要的事情去亟待奔走，而无暇对她加以注意呢，人来人去，也没人发现她一直都在那里。

        过了半天她从陈掌柜的机户出来，与伙计一起往客栈走去的路上，不期然又看见了那位王大人。

        这一次他是拎着几个捆在纸包里的热馒头，正停在街边要撕开纸包，从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了街边的乞儿。

        一路走，一路听见不时有上了年纪的妇人与他打招呼、开玩笑，“哟，王大人下差啦。”

        “王大人买了四个热馒头，走回家的一路碰见两处乞讨的，大人两次分出去后便两手空空，只好回家去喝清水粥咯。”

        “大人下一次多买几个也好，或者你不要一次就给两个出去嘛，多少盘算着为自己留下个把。”

        王寅露着一口整齐亮白的牙齿老老实实地说道：“她们的眼神在告诉我，一个馒头根本吃不饱。”

        “王大人还不惦记着娶妻呀？上一次老张家的婆娘替你介绍的娘家内侄女怎么了，你是相不中？”

        王寅连连摇手：“刘五娘说哪里话，人家娘子很好的，只是我现在养活自己都勉勉强强，我实在还没有勇气和能力去负担一家子人的生计。”

        等他走远了几步，后面跟上来的李元姜明明白白地听到那位问话的大娘小声向旁人一边摇头一边说道：“这个王寅，人倒是不差的，人家即便是嫌弃他官小家穷，他背后也不说人家一个不字，可这世道，谁都是互相攀比着想活着更好一点，他就算是再好的人品，光有人品连成家都是难的哟。”

        走着走着李元姜终于意识到，她要去的客栈就在王寅进去的那所柴门虚掩的破败宅院不远处。

        她心中琢磨，在这京城不算偏僻的街巷当中，旁人多是高门大院，而他住的却是那样狭仄破落的旧宅，可见于生计上是捉襟见肘的，然而处境如此窘迫，他倒的确有着几分超然其中的姿态，没有丢弃良善的本心，为人也灵活通达，让她不由地想起了很多年以前，自己十几岁初次见到晏叔原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一个人。

        有些念头从无到有，于心于脑只是光芒乍现，然而一旦闪过，便刹那间在意念里落地生根、枝繁叶茂。

        这个王寅，是一个可靠的，值得信赖的人。

        或许先把孩子留在他身边养几年，才是最好的办法。相信王寅一定会善待她，而过几年再将孩子从他身边接回不但能够给自己争取几年喘息的空间，到那个时候从东京将孩子带回西京，也有了充分的说辞，不需要再惧怕有人将这个孩子的来源联想到她姐妹身上。

        孩子是当天夜里李元姜亲自潜入王寅的院落，放置其间的。

        第二天一早，她便带着同来的伙计匆促回了西京。

        此后的每一年，她都会不定时期地以各种名目来东京滞留数日，办事情是其次甚至是空有名头，最主要的目的是偷偷地远观那个王寅取名叫作师师的孩子是否安好，以及在夜里亲自潜入王家，留下不菲银钱。

        后来王寅不知因何犯事入狱，李元姜远在西京未能立即得知，等她如往常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打算偷看师师的时候，才发现王家人去宅空，她在周遭略一打听，知道了王寅不久前刚死于牢狱，而孩子一直养在相国寺。

        王寅的尸体是李元姜花了大价钱请人弄出来并安葬的，两年后，师师也是她花了更大的价钱从相国寺里换出来的。她把师师带回西京，改姓为李，教养了她七年左右，又一起来到东京，押上了自己多年来卖过草药、做过食肆、开过布行、卖过木头、经营过石雕玉器，摸爬滚打多年后好不容易攒下的一切身家，在东京有了一座矾楼。

        有时候她不由地心怀嘲讽地想道，从自己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那一刻，她就再也沾不了权贵和人脉的丝毫益助了，她想要达成的一切都只能靠钱来驱动，钱总是不经花，因为办成同样的事情她要比别人多花几倍的钱，所以钱少了她便活不了。

        李夫人从记忆里回过神来，长叹了一口气，又想到了王寅，那个沉静却爱笑的善良人。她忽然有些遗憾，久居东京多年，她从来都没有把王寅的埋葬之地告诉李师师，起初因为觉得她年纪小，后来是因为不想她得知后在自己跟前纠缠念叨身世。但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对王寅永远感恩和祭拜的。

        李夫人心想，此时应该快要天亮了吧。陈年往事越攒越多，总以为攒着攒着，该忘的早就忘了，想不到一件牵动一件地记起来，不知不觉竟需要一夜那么长。

        忽然窗户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剧烈地掀开，一条暗黑的人影如鱼跃水一般轻盈地无声跳到了她身前。

        李夫人虽然惊恐至极，知道要发生不寻常的事情，她却没有要张口大喊的本能欲望。

        黑影看了她一眼，面色冷然微露不屑，小声说道：“李鸨儿，你若此刻不随我离开，再过半个时辰到了寅时，你便想走也走不了了。矾楼易主在即，那个人虽然当你是个无关紧要的，他的狗腿子却不打算放过你。走还是不走，在你一念之间。”

        李夫人早已从卧榻上坐立起来一边往身上穿外衣，一边镇静地问道：“可否告知委托郎君前来解救老身的人是谁？”

        黑影惜字如金地说了一个“燕”字。

        李夫人听闻淡然地说道：“我这条贱命，自己当然是顾惜的。唯独放心不下这里的一位后人。但事已至此，我深知不走也无法改变什么。还请郎君转告那位，我已经无计可施，只希望他能阻止那件无法被人所接受的事情发生。”

        矾楼另一个房间的李师师今晚上同样是辗转不得眠。李夫人终于满足她的心愿将往事尽数告知，而她除了惊诧、震撼，对家族曾经蒙受的不幸感到心有不甘之外，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难道这些往事对我而言就该知道或不知道都毫无差别吗？李师师心里不满，却又分辨不清是对自己不满还是对现实不满。

        正胡思乱想间，李师师听到像是有小石子抛掷击打在窗户上发出来的声音，接连数下。她狐疑地起身走至窗边，推开一条缝正要向外看，一道身影从上而下一掠而过，男子低沉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地远去了，“飞将军，若想知道元佑皇后如今处境，还请即刻百花茶肆一见。”

        李师师惊恐地睁大眼，头脑中由一片空白转为夹杂着忧虑和兴奋的雀跃，须臾又变成一片茫然的空白。

        她走回到卧榻旁边，趴到床上伸手翻起靠墙的那侧被褥，从最下层揪出来一套漆黑的夜行服。

        就在这时，睡在外间的绿芙和青萍都听到了一些声响同时醒转过来，二人一起走到里间，发觉她也醒着便急忙点灯，灯亮了便看见她正在急匆匆地穿着奇奇怪怪的衣服。

        绿芙惊地睡意全无：“姐儿，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这大半夜的，你穿成这副样子要去做什么？”

        李师师顾不上搭理她，绿芙只好求救似的看向青萍，却见她一派了然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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