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宣和主人

夜幕垂临，李师师托腮坐于灯下，不言不语，眼中时而茫然无焦，时而轻眨转动，作着无声的思量。

        外面掀帘声响，一个人映着摇曳的灯光走近前来。

        李师师无波的双目看向来人，凝视片刻，随即移开视线，犹如未曾看见。

        青萍见状走过来作阻拦状：“官人你是自哪里而来？如今矾楼今非昔比，我们姐儿早已失了所有弹唱的差事，只在此地安养罢了，恐怕无法跟往常一样接待官人。还望别处去过。”

        赵乙笑了笑，还未开口，李师师便站起身，吩咐青萍备好茶点后退下不得入内。

        青萍不无担忧地看了她一会，还是依言走开了。李师师重新坐下，恢复一脸呆望，跟一具没有生气的人形木偶并无差别。

        赵乙叹口气：“缓过了这些时日，我以为你已经什么事情都看得开了，原本你就是那么通透的一个人。”

        李师师心想：我通透？我若是通透就不应该是眼下这种把人生过得一滩烂泥一般的境地，我若是通透就应该丝毫不为原则和脸面挣扎不安，更不会明知你最好利用而下不去手。但她冷哼一声，一个字也不屑开口。

        赵乙脸上的笑意渐渐冷凝，意味不明地问道：“楷儿，他碰过你了？”

        李师师冷笑呢：“是呢，这个问题我早该问你了。如今已然至此，陛下打算怎么处置我呢？是砍了杀了以泄怨愤，还是有心效仿与儿争妃的唐明皇？”

        赵乙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放肆！那李鸨儿也不知为甚将你教养得一向是骄纵无比、毫无分寸，眼下形势早让你失了任性的资格，我倒看你还要铁骨铮铮到什么时候。”

        李师师漂亮的双眼毫无畏惧地瞟了他一眼，无声盈溢着不屈不挠的意味。

        赵乙非常不理解眼前女子从前在生活里欢欣得意的时候活得那叫一个旁人少见的生机勃勃，如今放着旁人都会当作更好选择的处境更迭却能做到无动于衷，反而还透着一种豁出去视死如归的劲头。

        只是因为年轻么？但世上多的是像她这般年纪、甚至比她还年轻的女子拖儿带女应付着生计，时刻与生活里的一切斗精明。可这个李师师却像是——不是不懂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而是什么都知道，但偏偏不选。

        赵乙仔细盯着她看了几眼，不怒反笑，问道：“你不愿意接受眼下这种处境？”

        李师师冷笑道：“什么处境，被你们当成玩物吗？既然在你眼里只是以玩物待之，又何必虚情假意地来问一个玩物是不是心甘情愿呢？若是不情愿又能如何？”

        赵乙又好气又好笑：“玩物？若是真要一个玩物的话倒是不需要你这样的，可心可意的才叫玩物，你这种碰一下恨不得扎人一手刺的还以为自己能当玩物也太没有自知之明了。”

        李师师满心的妄自菲薄和居高临下的鄙夷被这一席话冲撞得只剩下无言以对的干瞪眼。

        赵乙嗤笑道：“论姿色的话，你确是有一些，但在我看来，你身上最亮眼的很明显并不是这个。另就我本人而言，有很多东西都比贪享美色要重要得多。若你能帮我的忙，给我像在走下坡路一样的人生增添一点奇异的色彩，替我实现一些愿望，我便能够回馈你这世上所有人都不能抗拒的名利地位。从本质上看，可以当作这是一种你情我愿的交换，只不过是我能决定要不要换、你不能选择而已。”

        李师师闻言，眼睛开始冒出亮晶晶的光，“真的如你所说，不为美色？”

        赵乙翻了一个与他身份极不相称的白眼：“毫不夸大地讲，天下间因为各种目的期待官家临幸的女子我尚光顾不过来，难道你有胜过天下所有女子的美貌吗？实在不须防备忌惮若此。”

        李师师放心地拍拍胸口：“你早说嘛！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呢真是，我又不是什么不通情理的老古板。”

        赵乙笑了笑：“先别忙着松口气，我话还没说完。”

        李师师一脸期待地望着他。

        赵乙：“我可以不碰你，说到必然也会做到。但有一点，你不能在世上所有人面前曝露我跟你事实上的这种交易关系。不管世人将我跟你之间理解得多么龌龊，你不能做出丝毫否认。也就是说只能有你我知道彼此之间的一清二白，其余各端形状，任人猜测。”

        想到自己竟然会有机会糊弄天下世人的眼光，李师师心里不由自主地有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但毕竟，长久以来撞到的南墙和吃过的亏都不会是毫无作用，她克制地问道：“为什么。”

        赵乙露出倦色：“因为皇宫不容许有人践踏天家颜面，你否认世人臆断，就是不顾皇帝的脸面。还有就是，不会有人相信你的否认，不过是白白地徒生事端。”

        李师师：“我的名声倒也罢了，可是你毕竟是天下之主，如此任由世人臆测和败坏名声，真的不介意吗？”

        赵乙嘲弄地反问道：“你也说了我是天下之主，名声好与不好，又能怎么样？”

        李师师嘴角弯弯，毫不犹豫地说：“我答应，希望官家不要反悔。”

        赵乙悠悠然说道：“一言九鼎。等你帮我完成了我想做的事情，也成全了我的另一种名声，若你还是希望回到楷儿身边的话，我会帮你实现。当然前提是，楷儿他在误信了我跟你之间有如唐代玄宗与杨贵妃之实的情况还不介意的前提下。”

        李师师心里念到赵楷的名字，对他信还是不信，并没有太过在意，“那从今以后，我怎么称呼你？”

        赵乙想了想，说道：“称我为官家的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只在外面你我相对时你不愿如此称呼也罢，我还有一个自称的别号叫作‘宣和主人’。但若你将来有机会出现在皇宫，还是要跟所有人一样，称我一声官家的。”

        听到“皇宫”两个字，李师师的心情不自禁地加速跳动起来。人心总是这样，哪怕转瞬之前还陷于死灰一般的不见天日，只要重新扑捉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希望，就即刻变得鲜活和充满向往。

        对这场所谓的交易，真是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期待了。

        李师师：“你还未说清楚，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够帮你完成的？”

        赵乙笑了笑，眼光落在空中某一处无边无垠的虚无，“我要你变着法子引领起我朝文人作词的热切，要能有脍炙人口的诗词佳作是在我有生之年出现并足以永留于世的。这样不管到什么时候，人们都能在追溯这些不朽的艺术宝藏的过程中，一并不会忘记我也是这些文学、绘画艺术历史的参与创造者。”

        李师师雀跃的心增添了几分冷凝，“想不到你竟如此看得起我。可若我做不到呢？”

        赵乙笑得有几分残酷：“这个念头在我心里攒了多年，比你更有可能做到的他人，我一直没有遇到过。退一步讲，就算你真的没有成为文艺发展倡领者的能力，我相信单以世人对你我之间的好奇和猜测，也能够留下引人遐思的故事，也足以不会让我悄无声息消弭于历史长河了。”

        李师师目瞪口呆，她想起了不久前芍药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你知不知道不要紧，只要天下人都相信都喜闻乐见便好”，直到此时此刻，她才真正知道这个人打着商人赵乙的名义，从七八年前开始，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出现在自己身边一次的目的。

        一念至此，李师师忽然想到了赵楷对她做的那令人难堪的一幕，若天下人都已相信她与官家早有名实，那为什么他还要多此一举地在被单上造假落红呢？他断定赵乙没有碰过自己？那又是什么让他这般坚信呢？

        转念又想，事已至此，总归在她看来，做这场交易实质上对自己是利大于弊的，况且还有进宫找人的可能。确然眼下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但即便有，也未必会比这个更算得上最好的选择。

        “我需要怎么做？”

        赵乙沉吟了一下：“矾楼暗地里交到你的手上也不是不可以，陆嬷嬷可以仍然回到宫里去，留着芍药帮扶你，她是个精通乐理的。以后你们可以尽管大刀阔斧地去试，给现有的词牌创一套新的乐调出来，要既好听有趣、又不能失了内涵，唱给天下万民，让人趋之若鹜地追捧，自然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文人在你们的基础上不断拿出作品来添砖加瓦了，创作的风向一旦引导起来，其中则必有精品得以永存。”

        李师师点点头，问道：“李夫人待我不薄，她的无故失踪真的不是宣和君您的授意？以及她是生是死、是安是危您是否知晓呢？”

        赵乙似乎是对李师师给他改出来的这个称谓有些满意，回答得直接爽快：“若是她不肯让出矾楼，还跟过去一样变本加厉地阻拦我的计划，那她自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没想到她会来走遁这一招。倒是让我有些不解了，既然如此，多年前她就为了阻止我对你花心思，而把崔念奴推上前来，又是何必。”

        李师师想到了赵乙送她兔毫盏的那次，李夫人带她经过崔念奴的房前，让她“不经意”地看到了虚掩的门内两人的亲热举状，“你是说，崔念奴是李夫人推到你身边来的？”

        赵乙点头：“我去矾楼的次数要比见你的次数多得多。但自打第一回见过你，你那李妈妈就开始横加阻拦，以你身体不舒服为由，将崔念奴送了过来。我便也想看看，这李妈妈究竟想做什么。后来听说崔念奴柔弱，而你欺蛮霸道，大概是因为袒护崔念奴，也看出来我这里有利可图，想为她多争取一些罢了。”

        李师师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很清楚，这一切都是李夫人在尽力给她的最大庇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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