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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两清


在愣怔间看清了燕青一边向赵楷飞扑过去,一边亮出了一把映出刺眼亮光的长剑之时,李师师恍如打了个激灵一般清醒过来。

        她提起裙裾,大步一跳竟然奔出了丈余,功夫底子自然而然地暴露出来,围观的民众们发出一片大跌眼球的惊呼,她心里却是清楚,自己又在一种置身绝境的错觉下发挥出极限了。她不会轻功,可方才这个无意识的动作,正是她早先多年习武之时一直不得要领的轻功窍门。

        连跑带奔,李师师堪堪赶在燕青对赵楷出手的同一刹那到了跟前,燕青长剑直指,而她张开双臂挡在赵楷身前,见到赵楷手臂前伸,握着一把匕首,便无意识地接了过来握在自己手中,垂手问燕青:“你要干什么?”

        燕青的脸庞瘦不见肉以后更加的骨棱分明,透着三分凛冽,他深邃无波的目光隔着帘帽在李师师脸上逗留许久,不发一言,李师师既难过于从他眼睛里看到的疲惫和忍耐,又对他这般坦荡、全无闪躲的注视感到生气。他难道不应该因为对她的算计和利用有一丝的愧疚或不忍吗?

        “你让开。”

        李师师听得出他的声音里除了淡漠,还有一丝不耐。

        “若是我不呢。”

        恨意就是在这个瞬间莫名其妙地在她心里蒸腾起来,从前不愿意面对、不愿意梳理的思绪此时此刻条理分明地在她心里发出一字又一字的无声控诉:我当你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可亲近之人,而你从出现在我身边的那一刻便满腹算计,我自始至终惦念着孩童时分与你相依为命,而你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不惜把我当工具,将我送往他人身边当玩物。我虽不能因为数十年来在你身上倾注了心力便要你亏欠要你偿还,但赵楷毕竟算是于我有恩,我断不能看着你在我面前伤他分毫。在你眼里,我是工具,自然不能得你留情,而在我眼里,过往种种皆从今日死,我也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看清了你的真面目之后依然废物到不能冷静自持。你执意伤他,我执意要保,那便不妨各自尽力一战,生死听命吧。

        燕青嘲讽似的哼了一声,隔空扬起剑气,一道寒光甩向赵楷的那个刹那,李师师手中的匕首也发着狠闷声刺进了燕青的胸膛。

        两个人同时愣住了。

        燕青低头盯着那把刃身尽入自己胸腔后留在身上的刀柄看了好久,又看了一会儿从伤口处如泉涌一般汩汩外流的鲜血,眼睛里茫然得一片空洞,他似混无知觉,似全不在意,又似如梦初醒地悠悠然将视线转移到李师师脸上,露出了一个无声的笑意。

        李师师也呆呆看着他的血从胸口冒出来,直流到地下,只觉得自己头疼炸裂,周遭呼救赵楷的嘈杂声音在她脑海里模糊成了密密匝匝的网,好似她的脑仁正在被那张网收缩得越来越紧,她开始头昏眼花,站立不稳。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没做错,我不能让他杀了赵楷,我跟他能有今天都是命运使然。可是不管怎么自我安抚,没有来由的心痛交加始终是那么清晰又剧烈、那么不由自主。

        她眼前全是闪烁的星火,头痛得忍不住气喘吁吁,一身冷汗如雨下,她知道自己再难以拼力维持体面站立在地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心中倏忽间起了一个念头:正好,我也活够了,我杀了你,这条命赔给你就是。

        一念起,她感觉自己终于可以对一切释怀了。

        被李师师如母鸡护崽一般挡在身后的赵楷是这片混乱里所有人关注的焦点,看到燕青的剑气兜头而来之时,他随即从右肩逶迤至左腹下衣衫破裂,源源不断浸出殷红血液将半边身子染得凄惶又恐怖,伴随他的人便跟疯了似的发出惊呼,在一片慌乱中商讨、争执,奔走报信和召医,在尽快带他离开和静待原地等救兵之间犹疑。

        所有人此时的全心牵挂都在郓王这一时的好歹,无声对立的燕青和李师师便在被人忽视的孤岛自成方隅。可能是因为重逢太迟、离别太久,也可能是纷繁世事的变迁早破坏了他们之于彼此的意义,此刻显得说什么都不起作用,又或者他们早在不知不觉间已跟对方无话可说。

        沉默漫长一如亘古洪荒。

        李师师心里知道自己撑不住了,她想若能就此交代了此生,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燕青,你我之间就此两清。

        如你此次能得脱险,我衷心祝你福寿绵长,子孙满堂。

        如果你不幸……我们也互不相欠。只盼生生世世,再无牵连。

        李师师也露出了一个笑意,对她这个用尽了全力,却始终无能为力的今生宿命,实在是提不起丝毫眷恋的兴头了。

        她的脸擦到地面,全身意识在渐次脱离的那一瞬间,知道对面男子比自己先一步栽倒。不同于她的如同被抽空神智、如一滩泥般软绵绵瘫伏在地,燕青像是山体倾颓一样的轰然。

        李师师闭上眼睛,眼前仿佛感受到呼啸而过的风声,还有一道男子渐渐远去的声音发出怒不可遏的斥责,“李师师,你好狠的心。都道青楼女子眼里只认得权势富贵,不认得情分,他不相信所以该得这样的报应。但你如此不分好歹,可千万别有后悔的一天!”

        她已分不清这些是幻境还是现实,也根本不在意。

        不消多时,东京城中人人都知道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民众们并非丧失了追逐热闹的兴趣,只不过再提起那位矾楼的李师师,人们自然而然地无法再跟过去一样作为十足的笑料调侃以打发时间。人们开始在心里揣测她,同情她,也便少了些挂在口头上的议论品评。

        得知她会武功这件事情让人们不由自主地对她多了几分刮目相看,同时人们也对早先京中不时风传的那个消息——“打着飞将军的名义行善救人的正是矾楼李师师”忍不住开始信以为真。

        加上拜官家所赐,李师师与他的风流韵事自多年前便在东京城中传得人尽皆知,而她与燕青的年幼相识、与郓王的互有恩情并不为多数人知晓,人们自然将她对郓王的舍命相救看待成报答官家怜爱之缘故,忍不住赞叹起她属于不可多得的有情有义那一类。

        对这一切,李师师毫无察觉,因为她自从那一天倒地,一个多月过去了还没清醒过来。官家命令宫里太医院的人整日间流水一样穿梭于皇宫与笙歌院之间,青萍和绿芙无限哀戚地尽心灌药,都不起作用。

        赵乙坐在床头默然凝视着她,心里百味陈杂。短短时日,他显得苍老了一大截,不仅颜容失采,发髻上也可见花白,早先意图通过李师师排遣开的暮气感如今仿佛加倍返回到了他的身上。

        他经常不时来到笙歌院,将人全都遣散出去,关起门来对着没有知觉的李师师絮絮叨叨地说上一阵子话,似乎此举能令他感到片刻轻松。

        他近来过得多有不顺,江浙一带因为反对他的花石纲,起义之风不时冒头;先前钦点了韩世忠过了年出征方腊,近来却接连两次以他妻子梁红玉因牵挂姐妹而不安卧病之故一再推脱;最心爱的儿子被人将半个身子劈得血肉翻飞,虽未有一处伤及要害,但那厉害的皮肉伤将养起来也需时日,他身为君父,自是惦念。

        眼前沉睡不醒的女子虽然将匕首刺入了那凶手——同时也是她多年来放在心上,曾经与自己提过是重要之人的胸膛,自己却不可能如同民间传颂的那般相信她是因着自己的缘故才大义凛然。只恐怕楷儿在她心里的重要性是谁也无法比拟的,因此她才对着燕小乙那般下得去手。

        那燕小乙挨了李师师当心一匕,虽被人救走,估计多半凶多吉少矣。

        赵乙不由地叹气,想到这里不仅无法从心里怪罪燕青,反而觉得他甚是可怜。

        “太医官说你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自己不愿意醒来。我就当你贪睡了,但也该适可而止,长时间总是这样躺着,小心等你起来连路都不会走。”

        “近来有太多事情让我心烦意乱。韩世忠推脱不出归根结底也是你的缘故,梁红玉是进进出出笙歌院、衣不解带地守了你两天之后才病倒的,都不须查,也知道令她挂念不安的姐妹是你了。你须要快快醒来,就是给我最大的排忧解难。”

        “等你醒了,我让人接你入宫,宫里有太医院随时照管,用起药来也方便。你放心,入宫和赦令,两个愿望我都替你实现,但我不再勉强你做交易。你也不须再对我百般戒防,如今我在□□一事上已无暇再起心思。想来世人皆是一样,日子过于平顺时才会不甘寂寞,到了捉襟见肘、愁眉不展的时候自然懂得该把心思放在哪里。我虽然是天子,上天该让我受的磨难也从来不少啊。”

        “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哲宗皇帝会英年早逝,更加没有想过会是我坐上这个位置。从我十八岁那年向太后一定要我来当这个皇帝的时候,我就担心自己无法成为一个青史留名的贤君。有时候我总会想,若不是这般造化弄人,我就当一个赏赏花鸟鱼虫、品品书画山石的闲散王爷该多好。”

        “我想通了,不能把所有的指望放在韩世忠一个人的身上。以前没跟你说过,早先宋江让燕青代表梁山来京城寻求招安的时候,我是见过他一回的,那燕青身手、为人、风度都很不错,我还介绍他与桓儿、楷儿做了相识,甚至动过念头想让他跟在我身边。但不知为何,我看得出来燕青并不像其他人对梁山招安那么热心推动。这事便莫名其妙地僵持下来。眼下却是一个好时机,燕青生死未卜,让梁山另派他人来商议招安,推行下去以后,便正好能让梁山出动兵马与韩世忠同征方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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