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深宫过客

李师师心里估量她应该是在这条灯影幢幢的地下通道里走了有四五里地，虽说没有远到不可接受，但可能因为太久没有像前几年那样时刻敦促自己私下里从不停止偷偷练武了，一时半会不是很能适应这突如其来的长时间走动。她已经走得大汗淋漓，却还分心极力将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控制得不那般明显令人听闻，心里反反复复地想道，“如果走这一点路我都办不到了，还谈何孤身一人远走高飞呢？”

        于是她就这样一边艰辛忍受着游走在承受边缘的不适，一边倔强地想赢得这场自我较劲，终于来到了潜道的尽头。

        出来潜道的路与笙歌院那个假房间里的潜道入口正相反，这是一段越来越难走的上坡路。上坡上到尽头，挡在眼前的还是一道门，只不过它有两扇，自然比起笙歌院里的要宽上许多。还是那位掌管钥匙的高班前去开门，此时另外一位高班也已经将通道里一路被他亲自点燃起来的数不清的灯盏熄灭完毕了，只剩那只火把在他的手里泛出一片朦胧的光晕，他在李师师身侧两步之后站立，因为来回不止的走动一张脸透出微微潮热的泛红。

        随着吱呀的声响，开门的高班大力拉开了两扇门，比起门外的其他景象，最先令李师师感到反差巨大的是扑面而来的莹然透彻的光亮感，虽然此刻约摸已至酉时，是这冬日里的擦黑时分，与一天当中的正午相比多有黯淡，但要与片刻前在地道里满目乌漆、仅能凭着星星点点的灯火粗略视物的情景比起来，这临近日落前的暮色已经是最不可替代的无上天光，李师师仿佛觉得自己那颗沉闷压抑的心不由自主地得到了释放。

        等到片刻后适应了重见天日的感觉，李师师这才察觉到门外守了约摸有十几个穿着同一样式的红黑两色衣衫、有着同样不苟言笑的淡漠神情、甚至略看起来年龄也大致相仿的一队侍卫军官，他们背手而立的模样像极了一个个批量制作的人形木偶，除了领头的一个淡淡地对那位保管钥匙的高班点头行礼招呼了一声“黄高班”以外，他们对李师师和那位一路点灯的高班视而不见，仿佛这些人在他们的眼里也跟人形木偶无异。

        还有二男、二女看起来年龄颇小的四个宫人也在门外早等候一段时间了，见到李师师一行三人从潜道里出来，他们便恭谨地上前来行礼，口称：“小的们给明妃娘子行礼，官家吩咐，着小的几人提前在此候着，迎接娘子前往居所飞鸢阁，还请娘子随同小的前往。”

        李师师心想，多半这两位高班带自己走到这里，便算是完成任务了，果见他二人向自己行礼告退，便也回礼道了谢，这才跟着那几个宫人走远去。

        一路上，两个小黄门走在前面领路，李师师走在他们身后几步外，还有两个梳着双丫髻的宫侍则又隔着几步跟在她的身后。虽然眼中看到的都是见所未见，但李师师的心里实在是升不起一丝好奇，因此始终懒得开口说上一句话，而那两个小宫侍则是对她分外感兴趣，不住地将她偷瞄了一遍又一遍。

        目的地是李师师浑然不知的所在，除了无条件地信任领路人，任由他们将自己带往某一个方向，似乎别无选择。她从一座又一座殿宇宫阁门前经过，看到不时有一个个各样装扮的宫侍将宫门推开，向外探出半边身子，肆无忌惮地对着自己上下打量，心里只觉得可笑。

        身后的宫侍们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紧跑两步上前来小声说道：“娘子还请勿怪，因为宫中一直盛传娘子的天人之姿，加上这次娘子入宫，不少妃嫔娘子们事先也知情的，所以才会在娘子经过时忍不住派人出来打探一番，并无其他用意。”

        李师师淡淡一笑，“好，知道了，我并不在意。”宫侍抿抿唇，又自然地落后两步跟在后面。

        进宫当天的这个晚上，李师师心里不想有任何期待，她知道，自己想要见到的、不得不要相见和面对，应该来的都会来，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说起来很是轻描淡写，仿佛等待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什么都不用做，等就是了。然而想要在等待的过程中免于急切、忧虑、不安、对一切不确定可能的不在意等等各式内心煎熬，却一定是不容易的。

        第一天晚上，官家没有现身，也没有旁人这般急不可待地找上门来。

        宫里一切都有现成的，所有用具、餐食、被衾枕榻等物，虽然不会规格之高、到了令李师师从没有见过的程度，但比之她在笙歌院的用度，自然也不会更低。但是到了夜里，她还是不可能放任自己心无芥蒂地安然入眠，虽然她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是安心，并不是想要就会有的。她开始在黑夜里想象等今后见了瑶华宫的那位，应该跟她说些什么，后来想着想着，实在是倦意不支，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膳时分刚过去不久，李师师的飞鸢阁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个看上去略带威严的端庄妇人和低头挽着她一路走来的嬷嬷。

        李师师在里间，听到外面宫人们行礼，口中高呼“皇后娘娘”，便起身走了出来，一边挑帘，一边不由地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拢手而立，衣饰装扮透着低调华贵的娘子应该就是宫人们口中称呼的皇后，而她身边那个一同侧首看过来的嬷嬷，不正是从前在矾楼来去自如的陆夫人吗。

        察觉到了她的讶异，这位陆嬷嬷笑着附身行了个礼。

        郑皇后目不转睛地盯着李师师望了一会儿，低声吩咐陆嬷嬷将宫人们都领出去，在门外守着，留她和明妃娘子单独说会话。

        宫人们依令离去，李师师便亲自沏茶倒水，沉默又恭敬地奉到郑皇后跟前。

        郑皇后：“你别忙这些，快坐下来说话。”

        李师师：“是，娘娘。”

        郑皇后：“我早知道你的。不久前你那首玉楼春，我曾经偷偷带了面纱跑去矾楼听过，一曲完毕，还一时忘了处境，站起来劈里啪啦说了一通见解，好在当时多数人还未从你带来的震撼当中回过神来，不曾留意我的声音，否则恐怕当晚的听众当中不乏像我一样从宫里溜出去混在人中的，早将我的身份识破出来。我便吓得急忙脱身溜回去了，放弃了原本要与你见上一面的打算。”

        李师师露出了诧异有感激的笑意：“多谢皇后娘娘赏识。”

        谁知说完了这番话，郑皇后眼中品鉴似的打量和笑意都无声地隐去，换上一副略带清冷的神情，透着一丝无法忽视的提防，问道：“这宫里对你感兴趣的各宫娘子不在少数，从前就无事了喜欢在一起讨论你，我也知道官家早晚会让你进宫，且多早前就定下了李明妃的封号，不过他毕竟未下诏书，也没跟我提起过何时来办这册封的仪式，由此我便猜测，或许官家所谓的封妃实则是有着不同常规的打算。这个自有官家定夺。我只问你，如今你来了这里，自己心里有着什么样的想法呢？”

        李师师笑了笑，心里赞赏她这份直接，坦言答道：“回皇后娘娘，若我能按自己的想法行事，这宫里，我必是不惯于久留的。我打算领会一番皇宫之中的不寻常境象以后，还是回去我自己应该待的地方。不过我也怕自己见了好的便忘了本心、迷失和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因此想请娘娘有机会让我去一趟瑶华宫，也算是给自己敲敲警钟。”

        郑皇后先是露出讶异之色，随即略想一想又点头，“瑶华宫？是了，这宫里的人，谁不是一天到晚提着十二分的心神一边谨防着他人暗害，一边钻营着如何在自保了以后还能往上进一步。除了这两处格外值得用心之外，其他的什么一时的欣赏爱好啊统统都是虚的，可有可无，更无关紧要。若不时刻挂着这两重思量，一个不留神，就是天差之别的际遇。住在瑶华宫的孟娘子就是最好的例子，当年多么深得高太皇太后和向太后两个人的心意，不还是将一手好牌打成绝路？”

        李师师面无表情，并未接着话往下打听，淡淡地说道：“我也是在外面偶然听得一星半点关于先朝的传闻。我能提前断了念想反而好，省得一旦想岔了再往回改。”

        郑皇后点点头：“不过你这飞鸢阁倒是跟那瑶华宫隔得最远，你在靠近后苑的最东边，瑶华宫却在挨着后苑的最西边，你不嫌远有空了去看看便是。”

        李师师心里直呼高明，更加一点也不愿小看了这郑皇后。她既表明不与自己探访瑶华宫沾上半点关联，又在状似闲谈间一句话透露明白了瑶华宫的具体位置，免了自己再向旁人打听。

        郑皇后离开以后不多时，官家也来了。

        这是李师师自来到这座皇宫以后见到赵乙的第一面，只见他头戴黑纱长翅帽，身着淡黄色圆领长袍，腰系束带，脚着皂纹靴，面容沉静温和却透着凛然之威，他淡淡地从外面走进房中，背着双手在厅堂中间站定，脸上带着从前在矾楼与自己单独相对时从未表现过的一种陌生神情，与她过去见过无数次的赵乙全然不似一人。直到这时，李师师才真正醒悟到，他以赵乙的身份与自己相识，但赵佶才是他的真实名字。自己长久以来在头脑中记住的那个赵乙的印象，或许可以说只是眼前这位赵佶长时间在她面前所展现出的一面，完全不能代表他这个人。

        李师师如同所有恭谨的宫人一样朝官家行着最庄重的礼仪，却面无喜意，心也毫无波澜。对这座皇宫来说，自己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最短暂不过的过客，她没有理由不在身处其中的时候认真做好一个过客该有的本分。


　　(https://www.xblqugex.cc/book_29101299/1491290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xblqugex.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xblqugex.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