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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授职


在江宁四围驻扎的龙武军各部,收到秦禝的军令之后,立刻开始集结,然后几乎是按原路向申城方向返回。人人都看得出来,自家大帅的心情好极了,一路之上,都是满面春风。

        是可以高兴一下的,秦禝心想,克复伪都的正式奏折,终于是由自己来领衔,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曾继尧很客气,把他请到大营,拿出这一封厚厚的折子,请他领衔。而这一回,一向谦逊的秦禝,却意外的毫不客气,当仁不让地在折子上写下自己的大名。自己而平日里的让,正是为了这一刻的不让。

        折子一发,在江宁的事情就算做完了。不过撤归撤,他却开始在沿线驻留部队了——穆埕的第七团,去往镇江,吴银建的第六团,留在了常州,姜泉的第五团,则在苏州左近驻扎。其余的各团和骑军,则一路跟随秦禝,行军五百余里,终于回到了松江府。

        万里赴戎机,全胜而归,不但苏州全境廓清,而且秦禝在报功奏折上高居领衔这种事,也很快传扬开去了。各级官府,自是忙着备下犒劳的物品,派人分处劳军,而大大小小的官儿们,人人都猜得到,这一回秦禝必定是要大红大紫了,有资格见秦禝的,自然准备登门道喜,混不上见面的,则试着走他身边人的路子——不论秦禝未来的去向在哪里,好歹先留下一份人情,以作伏笔。

        只有两个人。是秦禝还未曾见到的。

        一个是李纪德,人在镇江,这次不曾见面。但是有通信往来,互相致了恭贺之意。

        李纪德恭贺秦禝,自然是因为江宁之功,而秦禝恭贺李纪德。则是因为出省入杭的新军,已经打下了嘉兴,正在打湖州的主意。

        你非要去打杭州,那好得很,秦禝面带微笑地想,肖棕樘的心眼。跟针尖是一样大的,恭喜你们两位,结一个生死冤家。

        另有一个明明近在咫尺,却偏偏见不到的人,是白沐箐。

        自从官军占领苏州,唐冼榷、刘劲宽等隋匪先后被杀的消息传回,白沐箐的心情。又是高兴,又是紧张。高兴的是舅舅的大仇终于得报,英灵可以安息,紧张的则是等秦禝回来,自己该怎样面对他?每次一想到这个,一颗心就扑通扑通乱跳——他的诺言达成,自己可要.......可是一想到这个轻薄好色的家伙。就止不住的心跳,一时恨不得他就在自己身边,一时又希望他永远不要回来才好。

        这终归是没有答案的事情,而且该来的终究会来。昨天傍晚,秦禝踏进衙门的后院,内班的人由韩水带领,齐齐过来请安道喜的时候。便独独少了白沐箐一个——心慌意乱之下,羞得躲进东厢的屋子里,不出来了。

        不出来就不出来,秦禝也不着急。先美美地睡了一觉。虽然天时已经开始热了,不过这仍是半年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睁眼的时候,已经天光大白。在席子上翻来翻去,还恨不得再睡个回笼觉,忽然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幅画,是原来没有的。再仔细看一看,不禁嚷嚷起来。

        “韩水!韩水!”

        过了片刻,韩水颠颠地推开门跑了进来:“爷,您醒啦?”

        “嗯,嗯,”秦禝往墙上一指,“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也难怪他看不明白——画上是一颗桃树,树下一匹白马,树上有一只顽皮的猴子,正爬向树梢,要摘的却不是桃子,而是一个蜂窝,有密密麻麻的黄蜂围绕。

        “哦,爷问这个。”韩水堆起满脸的笑容,哈着腰说道,“这个叫‘马上封侯’图,大吉大利,准定能给爷带来喜信儿!”

        “胡闹,”秦禝啼笑皆非。挂这么一幅画在屋子里,不三不四,若是传了出去,会叫人笑话。“摘了摘了!”

        “嗻!”韩水嘴里答应着,脚步却慢吞吞的,一边偷眼看着秦禝的神色,一边说道:“爷,是白姑娘让挂上的。”

        唔……秦禝不吱声了,在心里琢磨了一会,问道:“白姑娘人呢?”

        “在小厨房给您整治酒菜呢,”韩水见了他的样子,画也不摘了,“白姑娘问我您瘦了没有,我说瘦了。白姑娘说,这半年您天天啃窝头,大约连吃都吃不饱,这几天得让您好好吃上几顿,把掉了的……”

        说到这里,攸地收住了口,跟做了什么错事似的看着秦禝。

        “嗯?”秦禝眉毛一挑,“在主子面前说半句话,有这个规矩?”

        “是,是,”韩水把腰一躬,“把掉了膘,补回来。”

        秦禝哑然,这又是自己找来的骂。

        “爷,您圣明,这是白姑娘说的,小的我可不敢说。”韩水小心翼翼地申明道。

        “行了行了……等饭好了,送到我房里来。”秦禝心说,等到开饭的时候,白沐箐总躲不过去了吧?

        谁知不然,午饭丰盛得很,八个菜,一壶酒,却是韩水和一个妈子过来摆上的。

        这一下,知道白沐箐是真害羞了。他也不言声,狼吞虎咽地吃了个尽饱,酒不曾喝,因为下午还要办公事。

        到了晚上,仍然是八个菜,一壶酒,也仍然不见白沐箐的倩影。这回秦禝不急了,慢悠悠地细细吃了一顿,一小壶黄酒也喝得精光,待到桌子收拾了去,自己一个人躺到床上,慢慢地想心事。

        秦禝歇下了,自然无人敢于再来打扰,整个后院里静悄悄的。秦禝正在琢磨着,明天该想个什么法子,哄得白沐箐跟自己见面,却忽然听见对面的厢房里,隐隐有轻微的声响传来。

江南风俗,厢房里的门,不像院门那么密实,下半截固然是门板,上半截却是镂空的窗棂格子,足可伸手进去的,变作防君子不防小人

        这个念头一起,忍不住便坐了起来,然而心中却是一惊:我是堂堂的朝廷大员!我是三万大军的不二统帅!我…..我怎么可以去做这样下三滥的行径!

秦禝一边想着,一边却已经身不由己地轻轻出了房门,蹑手蹑脚地朝对面厢房摸了过去。  到了门口,难道真的要贸然闯进去吗?秦禝的心中,天人交战,正气到底还是战胜了邪念。

咄,咄,他轻轻叩响了房门,立刻便听见白沐箐慌乱的声音。

        “谁?”

        还能有谁?秦禝心中暗笑白沐箐的明知故问。

        “是我。”

        “你……你要做什么?”

        “许久不见,甚为挂牵,”秦禝庄重地说道,“特来探望白姑娘。”

        屋里没了声息,半晌才听见白沐箐小声说道:“天都黑了,不方便。”

        “不妨的,我见里面烛火尚明,正好可以秉烛长谈。”

        秦禝说完这句,用手轻轻一推,门栓被他推得咯啷一声轻响。

        “你不可进来!”白沐箐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羞臊,小步跑了过来,将门抵住,“我……我已经换过衣裳了……”

“我不介意,”门外的秦禝用极诚恳的声音说道,“又不是外人。”

  他不介意!白沐箐心想,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厚脸皮的人?情知若是被这个坏人进来,多半是要把自己捉住。虽然“不是外人”这句话说的不算错,听了心里极是受落,但是这种事情哪有不心慌的道理?心如鹿撞,胸脯起伏,只死死把双手抵着门,不说话。

      秦禝的声音,略显焦急,“我实在是担心,好歹让我看上一眼。”好歹看上一眼!白沐箐恨恨地想,他这张嘴,还真是会说。

        “有什么好看?”她声音颤颤地开了口,话里带出了一点哀求之意,“要看,明天早上让你看,行不行?”

秦禝的声音里,却带出了笑意,“你不开门让我看,我可要用我自己的法子了。”

        他要用什么法子?白沐箐的念头还没转过来,却听噗的一声轻响,左下角的门纸,已经被戳破了一个窟窿。

        原来是这个法子,白沐箐大惊之下,慌忙用左手伸过去,遮住了那个小洞,心中又羞又怒,颤声斥责道:“你一个堂堂朝廷大员,怎能做这样的无耻……”    话音还没落,只听噗的一声,右上的门纸,又被戳了一个窟窿!

        白沐箐惊叫一声,踉跄着向后退去。秦禝从里面把门栓一拨,大步走进来,白沐箐退到了墙边,逃无可逃,半侧了身子,咬着嘴唇,脸红得像一块极鲜艳的红布。

        秦禝缓缓将双臂撑在她身子两侧的墙上,面带笑意,贪婪地上下打量着这位千娇百媚的美人。

  秦禝再也忍耐不住,左手在她肩上一环,右臂插进她的双腿之中,把她抱起,向床边移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沐箐,我想你想得好苦。”

        才这么走了两步,白沐箐的身子已经瘫软在他怀中,只觉得仿佛云里雾里,脑子里晕晕的,一片空白,直到被他轻轻放在那一张薄薄的素色床单之上,才略略回过神来。

        “郎君……”她娇羞无限,用极小的声音说道。  随着江南少女那一声短促的轻呼,天上的月亮也似乎羞得不敢再看,躲进云层里面去了。暖风拂过,春色无边。

        第二天上午,秦禝从睡梦中醒来,伸手向身侧一抱,却抱了一个空。睁眼一看,白沐箐果然已经不知哪里去了,厢门上被他弄得稀烂的白纸,却已经又糊得跟新的一样,一丝也看不出他昨夜作案的痕迹。

      秦禝面带微笑,一边在心里回味着昨夜的情形,一边坐在床沿,把衣裳穿了,不经意间回头,忽然见到素白的床单之上,落红宛然。

        他心里升起一股怜惜之意,亦有几分愧疚,想一想,该办的事,还是要尽快办了才是。正要下地,便听见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不是白沐箐正在向内偷眼张望,却又是谁?

        “沐箐,”秦禝柔声道,“你进来吧。”

        初为人妇的白沐箐,想起昨夜的光景,仍是脸热心跳,此刻见他看见了自己,只得推开门,却倚靠在门边,羞涩地说道:“我……我不进去,免得你又要使坏。”

        秦禝本来没想做什么,见了她这副娇俏动人的模样,果然又是食指大动。不过想一想还有正事要办,强自按捺了邪念,笑道:“我不使坏,你过来坐着,我有正经话要说。”

        白沐箐听他这样说,没有办法,迟迟疑疑地走过来,到了床边,不妨被秦禝一手捞进怀里。

果然又被他骗了!白沐箐恨恨地想,才穿整齐的衣衫,这下又要被他剥去了,羞得紧闭双眼,一丝力气也无。谁知秦禝半晌没有动静,白沐箐忍不住睁开眼睛一看,见这个坏人正在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做什么了,”白沐箐挣扎着想脱开他,“坏人。”

        “谁说我是坏人?”秦禝搂着她并肩坐在床沿,一本正经地说,“沐箐,我送你到胡浩洵家里去住几天,好不好?”

        白沐箐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心中一阵气苦:“你……你要拿我去送给胡老爷?你混蛋!”

        秦禝被她这么一说,也是一愣,继而差点笑出声来。

        “你想到哪儿去了!申城这里,没有你的娘家人。”秦禝语气一转,说正事,“胡兄昨天跟我说,他太太想认你做个妹妹。”

        白沐箐听懂了,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垂下了头。

        纳妾这种事,与娶妻不同。娶妻要三媒六证,大张其事,娶妾则不必兴师动众,最简单的时候,画个花押,领了人来睡在一起,就算成了。

        而秦禝所说的话,白沐箐知道,自然是他拜托了胡浩洵的。大家都是杭州人,这样的安排,最是合适不过——胡太太认了她做妹妹,她也就有了一个“娘家”,可见秦禝是要隆重其事,从娘家来迎娶她。以胡浩洵一家人的能干,来替她操持一切,一定是可以办得漂漂亮亮,而且就连以后在他这里受了什么委屈,亦还有一个姐姐,是可以去诉诉苦情的。

        他这样对自己,算得上是体贴入微,不枉了自己的一片深情!白沐箐红了眼眶,轻轻挣脱开他的手,站在地上,盈盈一福。

        “谢谢你。”

        秦禝见她这样郑重其事地道谢,反而不好意思,正想说话,却看见韩水像没头苍蝇一样,一溜小跑进了院子,往对面自己住的西厢跑去。

        “在这儿——”秦禝扬起嗓子喊了一声。

        韩水就地一个磨旋,转身跑到东厢门口,见自己那位爷坐在床沿上,白姑娘红着脸站在一边。他心里暗自琢磨着,垂手请了一个安。

        “爷,来宣圣旨的钦差,已经从东城门进了城。赵定国赵大人已经传令设香案,一应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到衙门里来听旨。赵大人说,请您到大门外,去迎一迎。”

        “好!”秦禝知道,这是颁赏的旨意下来了,不想还专门派了钦差,于是一边往自己屋里走,一边问道:“来宣旨的是哪一位?”

        “是吏部侍郎,刘秉言刘大人。”

        “是他!”秦禝停下了脚步,双眼放出光来,“老朋友了……沐箐,今儿晚上你弄一桌好菜,我要请刘大人喝酒!”

        说完,自顾自回屋去换公服了,剩下韩水,居然就手给白沐箐也请了一个安,也脚赶脚地过去了——自己爷从白沐箐的房里出来,从前嘴里的“白姑娘”,就变成“沐箐”了,见得好事已成,好事已成。

        只有白沐箐,猝不及防之下,慌得手脚都没地方放,闹了一个大大的红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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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禝带了一众官员,全套公服,在龙武军衙门的大门外,肃立迎候,终于把刘秉言的轿子等到了。

        虽然是故人相见,但大堆的属官在侧,两人都不便显得太亲热,而且刘秉言是钦差的身份,彼此只能依礼节相见,然后寒暄几句,请到侧厅,由几个人人陪着用茶,说些言不及义的闲话。这才知道,原来朝廷是两路宣旨,都是自天津坐船南下,一路去往江宁,另一路则是来申城的刘秉言了。

        稍待片刻,赵定国来亲请,说是人到齐了。于是一行人簇拥着刘秉言进了花厅,自去下首跪接圣旨。请过圣安之后,看刘秉言从跟班捧着的托盘中,拿起一封谕旨,先将目光向下扫视一轮,这才开读。

        “本日接秦禝、曾继尧六百里加紧折报,奏复江宁攻克详情,逆首自裁,贼党悉数歼灭,并生擒逆酋,朕览奏之余,实与天下臣民同深嘉悦!”

        这是帽子,接下来是大段大段引述原奏折里面的战报,也是过场。秦禝知道,下面的才是戏肉。

        “两江总督曾继尧,东征以来,迭复各州郡县,遂拔安庆以为根本,分檄水陆将士,规复伪都。逆首诛除,实由该大臣算无遗策,谋勇兼备,调度得益。曾继尧着加恩赏加太子太保,锡封一等平乡侯,世袭罔替!”

        他知道,接下来,就该轮到曾继全了,这是史有明载的事情。亦是可以意想到的事情。兄弟二人,同一天里进爵,一人封侯,一人封伯,也算异数了。

        谁知道,竟然不是!

        “御前侍卫、龙武军统帅秦禝。”刘秉言特意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所有人的目光,哗地一下都转了过来,秦禝的脑子亦是轻轻嗡的一声,连忙竖起耳朵,用心去听。

        “初赴申城,以两营偏师,独任艰巨。苦心经营,遂告成军,两破隋匪,保松江宁靖。率兵西指,与李纪德等连克苏常,继与曾继全会攻伪都,所部水师,于太湖击破谭记沅,亦为苏省战事之关键。坚忍耐劳,公忠体国,最是异常出色。锡封三等蓝田侯。世袭罔替!并赐太子少保衔”

        老子也封侯了?秦禝目瞪口呆,心说我家沐箐那幅“马上封侯”图,果然有点邪门……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他的心中。忽有所感,一时辨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至于那个“太子少保”,算是荣衔——太保是保卫太子安全的,少保则是太保的副职。秦禝心想,曾继尧那个“太保”,纯粹是虚衔,倒是老子这个“少保”,货真价实,童叟无欺——不仅保过太子,更保过太子他娘。说起来,今天得的这个侯爵,说不定就跟太子他娘的撑腰,有那么一星半点的关系。不过当初的太子,现下已经做了皇上,那么自己这个少保,又该去保哪个呢……

        他是在这么胡思乱想,刘秉言却不晓得他脑子里这些腌臜念头,自顾自地宣读下去。

        曾继全果然封了一等伯,爵号是“忠勇”。李纪德封三等伯,跟秦禝就差出老大一块去了。

        下面该轮到龙武军的将领了,秦禝再一次竖起耳朵去听。

        梁熄,晋镇军大将军,实授江苏总兵。掌江苏兵事。

        张勇,晋归德大将军,加总兵衔,统带龙武军。

        钟禹廷,晋归德大将军,加总兵衔,统带江苏水师。  

        余下各团的团官,都各有升迁,一圈下来,在江苏编内的武官实职,自江苏总兵以下,各州四品以上的武官实职,大半落入龙武军之手。

        那么,也就是说……

        秦禝还在琢磨,刘秉言已经自托盘上另拿起一份上谕,悠悠展读。

        “着加恩赏授秦禝江苏巡抚,授赵定国江苏布政使,授刘郇膏江苏按察使。望以上诸大臣仰俯圣心,协心同力,是以为幸!”

      ““三等伯、苏州刺史李纪德,自赴任刺史以来,实心任事,办理军务民政,堪称杰出。惟豫皖数州,贼匪仍频,朝廷用人,岂肯因循。特命李纪德移任安徽巡抚,并所辖各军,即日开拔,戮力追缴,则功成之日,朝廷岂吝赏赐乎?”

        李纪德的出处,到底有着落了。他是徽州人,现在回家乡去做官,原本是不合规矩的事情——按照朝制,官员不得在籍贯地五百里之内为官,谕旨里说“朝廷用人,岂肯因循”,便是这个意思,何况以新军去平安徽的匪乱,也算得上是人地相宜。

        不过说到底,人人都知道,李纪德的调离,乃是因为要替秦禝腾出苏抚的位置来。朝廷当然也知道李纪德有所委屈,因此先在这份谕旨里面,把李纪德夸了一通,然后隐隐悬下了赏格,“功成之日,不吝赏赐”,作为一个抚慰。

        这份谕旨念完了,刘秉言的脸上,才露出笑容。

        “各位请起。”他将手虚扶一下,说道,“秦侯爷,这可要给你道喜了!”

        “刘大人,这怎么敢当?”秦禝拱手抱拳,作了一揖,“你这海上奔波万里的辛苦,我还没有谢你!”

        跪满了一厅的人,这才敢起身,彼此相视,都是一脸的喜气洋洋。朝廷的这一次封赏,普降甘霖,皆大欢喜,不过现在要做的,自然是向刘秉言学习,先替新晋的秦侯爷贺喜。

        “同喜,同喜,都是仰仗诸位的大力,秦禝才有今日。”秦禝沉静地微笑着,一一还礼,然而在心里面,却恨不得攥紧拳头,爽爽地大喝一声。

江苏下属的各州郡县如今是老子的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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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好,菜更是绝品!”刘秉言放下酒杯,赞了这一句,面上是得意的微笑,“天下佳肴,以我们杭州菜为第一,你服不服?”

        龙武军衙门偌大的花厅之中,只摆了这一桌菜,刘秉言和秦禝两个,不要人服侍,坐而对饮。秦禝见他自夸,微微一笑,说道:“刘大人是杭州人,自然是这样说”

        “嘿嘿,那也要看是谁来整治。”刘秉言一笑,“我们那位白姑娘,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好事办了啊?”

        同为杭州人的刘秉言,以书生意气,对白沐箐“举身入衙”的那一段故事,大为赞叹,言辞之中,颇以为傲。

        “正打算择一个日子,到时候,还要请刘大人赏面子。”秦禝心说,“好事”倒是已经办了,不过这一层,可不能让他知道,“两年没见,刘大人还是不脱豪爽本色。”

        算一算,他从前年的十月带兵出京,到现在已经将近两年了。

        “我们在京里,还不是那个样,文俭你却是大不一样了。”刘秉言感慨地说,“如今管着江苏,却都是富甲天下的地方,足可大展拳脚了。”

秦禝的这个江苏巡抚,下辖苏州、常州、扬州、徐州、泰州五州。

        巡抚这个职务,以前并不是一个固定的职务,从“巡”字便可以看得出来。到了后来,巡抚渐渐变作一个定职,凌驾于州官之上。但用人行政,依旧要通过布政使司来施行,这也是所谓“布政”两个字的含义,因此布政使司所辖的地方,也就是巡抚所辖的地方。江苏布政使,归江苏巡抚管。

        “刘大人,借你吉言。不过小弟到底还年轻,许多事情都还不懂,你得多指点我。”

        两个人是在云河结下的交情,那真是“生死考验之下的友谊”,自然格外不同。丁汝昌入龙武军,便是出于刘秉言的举荐。而秦禝出京之后,两人亦时有联络,后来杨秣升任申城知府一事,京里更是交由刘秉言一手筹划,因此两人之间,实在已无需额外的客气。

        “文俭,我们这一班人。自然都不会跟你见外。京里有什么消息,多少都能跟你通个气。”刘秉言夹了一块肴肉,在嘴里慢慢地嚼着,沉吟道,“可是说起你来,经历还真是奇特……文俭,我没记错的话,你今年是刚满二十三岁吧?”

        秦禝窒了一窒,赶紧在心里算了算——说起来,“自己”是五月里的生日,还真是刚满的二十三!他不由佩服刘秉言的好记性,笑着说道:“是,虚度了许多光阴。”

        “你这若是还叫虚度,那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又该如何自处?”刘秉言摇了摇头,正色道,“听闻在边军里的时候,你是从个小卒做起,一路升到营校尉。内调回京之后,又经历了不少,晋了三品,外放地方,又是从七品的知县做起,现在升了巡抚,但军政两端,居然都是从最底下开始历练,直至高位,论起年纪,却又只有二十三岁……”

        说到这里,不免又笑着摇了摇头,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把嘴里的肴肉冲下去,长吁了一口气。

        “嘿嘿,二十三岁的侯爷!文俭,你大约不读史,不知道这样的恩荣,我国朝可无一人啊!”秦禝心说,我的功劳,却多半是凭了投机取巧,浑水摸鱼挣来的。不过这一层,自然不能说破,笑一笑,问别的事。

        “刘大人,我离开京城快两年了,不知京城里头,现在是个什么模样?”

        这句话,问的自然不是市面儿,而是官场。

        “自然还是王爷秉政,不过两宫的权威,也是日重,特别是西边儿的那一位,算是历练出来了,说出话来,越来越见分量。王爷还是那个漫不在乎的脾气,睿孞提醒过他几回,大约也没怎么往心里去——”

        按刘秉言的说法,现在两宫垂帘,齐王秉政这个制度,还是满和谐的,不过日子久了,以慈禧太后的心机和齐王的脾性,生出什么龃龉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好在还有一个东太后,是个醇和的人,可以从中调护。

        “现在京里的大事,只有两件,大家都议论得很热烈。一是勘平大乱之后的善后,这件事,无论朝野,都对曾继尧颇有微词,特别是曾继尧那个弟弟,都说他把江宁抢得海落河干,如今贾公管户部,为这个事跟王爷发过好几回牢骚——若是国库充盈,也就罢了,偏偏穷得叮当响,曾继全还来这么一出,这不是不管国家的死活么?所以犯了众怒,听说有好几位御史,都在打算动本参他,风潮渐成,王爷也未必压得住。文俭,你是从江宁回来的,那边的情形,自是最为清楚,依你看来,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论及人的操守,秦禝就小心起来了,何况是曾继全?虽说这是刘秉言在问,不是外人,但他还是用了一个婉转的说法:“刘大人,何必问?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如果没有,则根本无事,如果有,难道朝廷还能下旨,命令曾继全把钱统统交出来?毕竟是刚打了大胜仗,即有瑕疵,也是过不掩功。”

        刘秉言缓缓点头,微笑道:“文俭,两年不见,你是历练得愈发深沉了,强胜于那位曾继全。我看他这一关,不好过,曾继尧真要替他这个老弟好好想想办法才行了。”

        “刘大人,这一回在江宁,我跟曾大帅见过两面。他是胸有绝大经济的人物,办军剿匪这么多年,艰难的时候多了,还不是都靠他自己挺过去?我看贾公不必为钱的事烦恼,江宁的善后,绝不会向朝廷去伸手。至于曾继全,我猜不必朝廷有所指示,当哥哥的自己就会有所处置。”

        这是来自最前沿的切身感受,刘秉言默默品味了一会,点头道:“好,好,你这话见得深了,难怪两宫和王爷,要召你回京。”

        “召我回京?”秦禝吃了一惊。

        “我这次来,王爷私下交待了,等你把江苏的事情安顿好,叫你写个折子,自请回京陛见,上头要有所垂询。”刘秉言放低了声音说道。

        原来只是陛见,不是内调,秦禝放下了心,想一想,问道:“刘大人,何以要我自请呢?”

        “这么多立功的人,召谁不召谁?”刘秉言带着笑意说道,“你是京官外放,又是御前侍卫,自请陛见,旁人谁也不能说什么。”

        话固然不错,可是……秦禝踌躇了一会,还是把一句话问了出来。

        “叫我回京,不知是王爷的意思,还是太后的意思?”

“是王爷在奏对的时候,提起来的一个话头,”刘秉言笑道,“两位太后听了,都觉得好。”

        都觉得好?秦禝在心里掂量着,听刘秉言继续说下去。

        两宫和齐王叫他回去,想问的是两件事,一件是对下一步战事的看法,另一件则是新政。

        “文俭,现在江宁虽然打破了,伪隋帝也死了,可是伪隋的残余,当真还有不少。另外祸延数州的马贼,亦有愈演愈烈的势头,也得用兵。现在虽然新加了李少荃的新军入皖,也有曾继尧以为后盾,可是如今北边还在胶着,击退西胡和北蛮,北军的兵力到底是否足敷使用?龙武军这一支战力,是否也要驰援?还是说留在江南,继续平定地方!京城毕竟遥远,用兵打仗这些事,如果能有一个懂行的人,当面陈述,那就最好不过了。何况你又是太后身边的人,叫你回去,最是相宜。”

        我是太后身边的人?秦禝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看看正在说得起劲的刘秉言,才明白他所指的,乃是自己御前侍卫的身份。

        绝不能去打马贼,这是秦禝早已想定的事情。

        马贼跟隋匪军不同。隋匪军自从定都江宁,便放弃了原来流动作战的长处,处处以城池为战守的核心,这固然是不得已的转变,但确实也给了官军从容调度,渐渐反扑的机会。

        马贼则以骑军为主,奔波逐北,飘忽不定。官军人少的时候,马贼可以呼啸而至,官军人多的时候,则又逸去无踪,想好好打一仗都变成很不容易的一件事。

        说白了。对马贼的作战,旷日持久,还不到能够收功的时候,这样的作战,不是龙武军的所长。

        秦禝有自知之明——自己新建的龙武军,虽然连战连胜,一时号称劲旅。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诀,不过多少也有几条建军的心得。

        第一是从建军之初,便和不要钱一样。大肆加购军械武装兵卒,第二是从难民之中选兵,取那一份敌忾之气。第三是“分赃制度”明确。军纪严格,绝不给军队松懈的机会,亦绝不肯让市井繁华侵蚀到军中风气。第四是背靠申城,粮饷充足,士气好得很。

        另有一条,是龙武军所选的兵卒,特别是军官。以多少识得几个字为佳。就“平均文化水准”而言,士兵素质也得到的极大的提升。

        然而到底是成军还不久的部队,唯有韧性这两个字,仍需要巩固和加强,如果贸然用在这样的地方,不惟起不到练兵的作用,而且师老无功之下,很容易被拖垮。变成一支疲沓的军队。

        这个坑,不能跳。

        “刘大人,你在云河的时候,指画方略。如眼亲见,是军务上真正的行家!现在虽然做吏部的大员,可是全盘的军事,想必仍是了如指掌。伪隋的残余虽多,但拿一个‘抚’字去对付,大约就够用了,再说了南边有个肖棕樘也够了”

        顿了顿秦禝继续说道,“肖棕樘的脾气,刘大人还不知道?自然是要经略全局的。龙武军老老实实替他守着嘉兴就是了,他什么时候破了杭州,什么时候还给他,旁的事,轮不上我来操心。”

        说完了这番话,才说捻匪的事情。

        “说到马贼。七八个州的兵不说,宿将大员也是济济一堂,连我那位胜四叔,也在其列。我的龙武军,又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刘秉言想一想,亦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于是问道:“文俭,那你有什么打算?”

        “刘大人,想必你也瞧出来了,龙武军跟其他的军队比起来,多少有点不同。”秦禝平静地说道,“说实话现今地方上的官军,如果只是用来打伪隋和隋匪,尽够用了,不过万一……总之我打算在江苏,替朝廷好好练一支新军。然后在依照战局伺机而动,到时候是北上驰援北军,还是南下弹压南越,亦或是剿匪,都可以从容调动”

        原来是有这样的志向!刘秉言刮目相看之余,肃然起敬。“万一”之后的话,秦禝没有说,但这个新封的侯爷,已经不是当初在云河拿银子补贴部队,六品校尉了,他既然不说,刘秉言也就不问,免得问出什么彼此不便的话来。

        龙武军的军械好,军纪好,这些是刘秉言知道的。不过新军,是一支什么样的军队呢?

对于刘秉言的问题,秦禝这样回答,“内中的关节太多,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等到回了京,我再慢慢说给刘大人听,请刘大人的指点。”

        “指点不敢当,到时候,我洗耳恭听就是了。”刘秉言笑着说,“两宫和王爷要你回去,第二件事,就是要问新政!”

        *

        天已经黑透了,韩水带人把花厅四壁的烛台都点亮了,又拿温酒替了已经放凉的残酒,让秦侯爷和钦差大人秉烛夜宴,慢慢聊。

        “大功克成,本该是一片祥和,也正是该借了这个势头,同心协力,振作一新的时候,”说起第二件事,刘秉言不免微微蹙眉,“可是现在倒好,明里暗里,有两股子劲,闹腾的很。”

        明的那一股,闹的是权利之争,

        “刘大人,难道还有人敢跟王爷过不去?”他故作吃惊地问道。

“你哪里知道那一班腐儒!”刘秉言苦笑着说,“军务政事,没见他们能有一方一略拿出来,遇见这样的事,以为是见风骨的好机会,一个个都是‘正色立朝’,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弄得两宫太后之间,都差一点生出小意见来,王爷更是天天生闷气,拿他们没有办法。”

        “文俭,你在申城有实历,地方上的政务,也都办得极漂亮,所以两宫和王爷,都想听听你的。”刘秉言向秦禝交了一个底,“说实话,西边儿的和王爷两个,亦有拿你的例子,去压一压那班人的意思。”

        秦禝明白了,同时也要在心里掂量掂量,自己到京之后,该怎么说,怎么做,才帮得上齐王的忙。

        凭心而论,实行新政这件事,齐王敢于起风气之先,在一片反对声中毅然创立,已经算是很有锐气了,不过秦禝认为,他在这件事上,亦有操之过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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