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高专·安眠

那是一座非常美丽的庭院。

        典雅的画家母亲，温柔的建筑师父亲，他们在庭院支起桌椅，望着活泼可爱的女儿玩耍，天马行空地构思着新的画面。

        而“她”是从一把被祝福过的钥匙中诞生的、这个家的守护灵。

        爬满花藤的栅栏上，“她”常常支着下巴，手腕上缠着结缘的细线，望着这家人笑。

        只是他们看不到“她”。

        看不到父亲笑得前仰后合时，“她”也在他身边捧腹。看不到母亲被青石绊倒，“她”托住她的后背。看不到小女儿跳舞时，她在旁边挥着手指唱歌。看不到“她”用油画棒，悄悄地把自己添在全家福上。

        一切欢乐停止在那天。

        山火从峰顶一路而下，烧死了无数妖怪，“她”纯净的灵力却不慎成为引子，让火吞噬了这个家。

        “她”无法抵抗整座山的力量，想倾尽灵力保护，却只会让火烧得更旺。“她”呆立在门外，想走近又被门弹开。

        ——这个家拒绝了“她”的守护。

        “姐姐，”拥有碧色眼眸的小女孩站在火海中，安静地望着门外颤抖的“她”，“这次你还要走吗？”

        “她”的脚步顿住了。

        她记得这双眼睛。

        空洞的、像被吞噬一样的，这双眼睛，曾在那栋简陋的小木屋盖好时充满了光亮，憧憬地邀请她走进她的房间。

        这具身体在哭，腿在发抖，心里尖叫着快去救她们，却因为恐惧自己会带来更恐怖的火焰和灾厄，所以强迫自己无视女孩的喊叫，转身逃离。

        但是她不是“她”。

        被现实片段刺痛的她终于想起来，她不是什么守护灵，她是被拉入这个身体的中原中奈。

        “你给我、把头扭回去啊！”

        不管“她”有多么不想面对痛苦，她是不会逃跑的。

        胳膊因为违背本能而扭痛，视线扫过惨烈的火势，心里的惊惶让她的胃翻涌着恶心。

        中原中奈咬牙将泪花甩开，手指掰住带刺的栅栏，咒力硬生生地撕开一条通向小女孩的道路。

        碧瞳与蓝眸中倒映着通天的烈火，中奈跌跌撞撞地扑向了女孩。

        女孩踮起脚，像大人一样摸着她的脑袋，又像在透过她摸着“她”的脑袋：“你的手流血了。”

        “没关系，一点都不疼。”中原中奈抖了抖手，在女孩看不到的地方呲牙咧嘴地皱起眉。

        女孩又说：“姐姐，你能来救我，真是太好了。”

        在这场幻境中，中原中奈顶着守护灵的躯壳，陪女孩在火中炙烤着。

        尽管有咒力保护，但是在火灭时，她几乎脱力般倒向地面。

        眼前变成了另一番荒芜的场景，破败的房屋与野草。

        女孩接住了她。

        小小的孩子从头到尾没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已经把眼前的场景经历了无数次，中奈咬咬牙，支起身体说没事。

        女孩笑了。笑时，花与嫩芽从她们身边破土而出。

        中奈牵着小女孩，将安静得像是睡着一般的父母安放在爬满鲜花藤蔓的长椅上，清理了杂草，把庭院与房间尽力恢复成以前的模样。

        最后，她抱着女孩飞到空中，指指火的源头：“讨厌那里吗？”

        始终像npc一样温和的女孩忽然抱住她的脖子，点点头。

        “好。”

        话音刚落，神明在空中发了怒。

        暗红色的巨大虚影在她周身成形，手臂带着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澎湃的咒力向前锐利地一划。

        中奈不再顾及什么咒力过量输出可能导致失控暴走了。

        她想把愤怒和悲伤全部发泄出去，放肆地踩在失控边缘，只留下最后一丝理智，挤压凝实所有咒力，在不可思议的轻盈感中挥出庞大恐怖的攻击。

        咒力所指之处，山火源头被泯灭，尖尖的山头几乎被削平。

        她们从青山之上的辽阔天空缓缓落下，她抱着女孩，云淡风轻得好像只是扔掉了一包垃圾：“还有什么想做的？”

        那场火之后，女孩的黑发变成了火红色。她擦掉中奈脸上的汗珠，扬起大大的、明媚的笑。

        “你是第一个转身回来救我的姐姐。”她伸出小拇指，钩住中奈的手指，“姐姐，已经足够了，可以让我回家好好睡一觉了吗？”

        光点从两人中间轻盈地飘起。中奈再次感到那股睡意。

        睡梦中，她看了小女孩自从生命停止在大火的那天起，冗长的经历。

        名叫阿匙的守护灵姐姐，逃走之后又磕磕绊绊哭着冲回了大火，抱起她快被烧毁的灵魂，放进自己的房子领域保护好。

        为了解开女孩身上的因果和执念，她开始抓人进入幻境中“阿匙”的身体，经历那场大火。

        如果这些人遵从身体本能，像过去的阿匙一样逃离而没有救下女孩，他们就会被关进房子，变成她的“邻居”。

        房子越来越大，住进了大人和形状恐怖的怪物。在阿匙与一只怪物融合后，她把女孩推到最安全的房间里，把钥匙的本体交给她保管好。

        所以女孩才能依托钥匙，再次来到人间。

        可是，通过钥匙的媒介与她连接的房子也好，堆不起来的木房子也好，哪里都不是她的家。

        流光与记忆一起从中奈眼前闪过，好像是一场缓慢老旧的电影。

        茫茫然醒来时，她回到了那个圆潭，身边却空无一人。

        刚刚在幻境中突破咒力极限的身体疲惫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晕过去，中原中奈只好呼喊着，扶着树木到处寻找。

        “没想到她这么快就找到你了。”熟悉的声线在不远处说话。

        的场静司背对着她，深深拉开弓箭，对准前方。

        “你怎么会在这里……”

        箭矢毫不犹豫地放出，中原中奈的话顿住了。

        透过翻飞的衣角，她看到了眼熟的红发。

        她几乎下意识地从腿边抽出匕首，凌厉地喊出声：“给我住手！！”

        体力与咒力的干涸让她只能绝望地依靠原始的奔跑去阻止弓箭。

        然而女孩突然双手合拢置于脸侧，歪头，做出孩童道晚安的姿势。

        “晚安，姐姐。”

        碧色眼睛迎着森林中的花与树与流水与每个鲜活的生物，她甜甜地笑着：“下一次回家，我还会见到你吗？”

        箭头与女孩相接，光芒散去，落下一把钥匙和横七竖八躺着的人，正是失踪的除妖师。

        匕首横在的场静司脖颈旁，下一秒。中原中奈无力地被冲上来的式神制住。

        的场静司抿起脖子上的血珠，凑近绕着她赭色的发丝：“你的工作结束了，中原小姐。”

        “你怎么能……”

        的场静司打断了她：“现在的你是打算为这只吃了不少人还和咒灵融为一体的妖怪求饶吗？还是准备阻拦这个无辜受困的灵魂成佛？”

        中原中奈努力去触碰身上所带的武器，又被式神扭住，愤怒地看着他们：“等我力量恢复之后一定碾碎你们，你们明明知道、明明……”

        女孩解脱般的笑留在她的脑海中，让她说不出后面的话来。

        的场静司了然：“看样子你似乎在梦中经历了什么，怪不得困住那个女孩的执念消失了。但是梦到底还是梦，妖怪说到底都是恶念化身，我对你利用荒霸吐并不介意，但是被他们控制心神，可是很危险的……拿下她。”

        面色不虞的除妖师们围上来，唤出式神捆着她往回走，此时的她连普通人的手臂都反抗不了，只能像牢笼里的困兽，对着式神组成的墙壁乱撞。

        “帮助我找到这只妖怪是你的工作，就像你说得那样，你很完美地完成了它。”的场静司透过人群望着她，“现在如何处理妖怪的本体，就是除妖师的工作了。”

        中原中奈真的非常疲倦了。

        开发出更强大的咒力本来是件愉快的事情，她却只感到了失去的无力。

        【这个叫的场静司的家伙真是令人不爽。】系统终于再次出现。

        【你刚才去哪里了。】中奈忍不住质问道。

        哪怕能提前一点、只是提前一点点叫醒她，她……

        她就能和那个孩子好好道别了。

        【你睡着以后，我脑海中的视野突然消失，怎么也找不回来。】系统顿了顿，说，【抱歉。】

        【……】中原中奈扣紧了手心。

        想发怒。好想发怒。谁都好，好想碾碎他们。

        【不，】她在情绪的边缘蜷了下身体，【抱歉，这些都不怪你。】

        孤立无援这个词汇，是在晚霞最灿烂的时候跳到她的脑海中的。

        啊啊。她有些低落地想。刚才小女孩被陌生的大人们包围时，会不会也是这么想的，为什么刚刚那个厉害的姐姐，没能赶过来救她。

        她想掀翻那些连一个小女孩的安宁一夜都不愿意留下的除妖师们，想拧断那柄弓，想把的场静司按在地上，质问他为什么这样不近人情。

        但是这些和远在天边的系统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想的她听到系统说：【是想大闹一场吗？中奈。】

        ……

        也许是忍耐太久了，又忽然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像是猝不及防拧开了闸门，她的鼻尖被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情绪激得发酸。

        【白天你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嘛。】系统没有察觉，继续说道。

        【……什么？】

        【作为你的系统，我当然要和你站在一起。】从来不向中原中奈展示力量的系统有些生疏地说，【所以，只要你回答想，我就会变成你的力量。】

        中原中奈愣了愣。

        架着她的式神逐渐走出树林，谈话声忽远忽近，好像人们一秒钟就忘记之前发生了多么悲伤的事情。

        她一点点都没有感到委屈，一点点都没有。

        她非常清楚的场静司并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为了除妖师也是为了咒术师好的默认的法则。

        但是、但是。

        【……我要事先声明，现在也好，白天也好，我绝对没有撒娇。】她的声音微微发哑。

        【好、好。】系统宽容地说，【你只是因为没有力量，所以才需要我的帮助。】

        【……没错！】

        浓烈的色彩托起中奈的四肢，无比轻松。系统强势地将她推回意识空间，只留下了观测外界的小窗。

        可能会被误会成力量暴走，可能这样对事情无济于事。但是他并不打算在意。

        在这个看似虚假的世界，他想维护的，只是某个委屈得要命的女孩自己也无法理解的细微的情绪。

        中奈在意识空间中吸吸鼻子，简直像是找到给自己撑腰的人一样气势汹汹挥舞着拳头：【收拾他们！】

        系统狂放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让我看看是谁想和重力一战！】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暗红色的光像是陨石落地，摧枯拉朽推出数里。

        唯独留下那方圆潭和木屋，风平浪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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