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初入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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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到了四月中旬,天气一日热过一日。
将木华、木实姐弟俩送到商丘后,江寒一行三人踏上了前往秦国的道路,进入函谷关,到华山的魏国军营,快马只有半日路程。
江寒所乘的黑马,是在商丘时宋休公赠送的坐骑, 这短短的一段路几个人走了整整两日。
并非黑马脚力太弱,实在是江寒并不急于进入栎阳,江寒想好好看看秦国,顺便查勘一番秦国的风土人情。
毕竟,这个被魏国封锁在函谷关以西的战国,对他而言是既熟悉, 却又遥远而陌生的。
确切地说,他对秦国所闻甚多, 却从来没有踏上这片神秘的土地。
秦国与他停留了两个多月的宋卫不同,宋卫是大河中段最肥沃地段。
卫国不是大诸侯,却是个最为特异的诸侯国,特异所在,是始封国君与初始臣民的“水火同器”。
周武王克商之后,殷商族群虽亡国而几欲复仇复辟。
历经密谋,终有了殷纣王之子武庚与周室监管势力管叔、蔡叔部的联结叛乱。
于周武王之后摄政的周公旦,平定了这场大叛乱后,将殷商族群分而治之。
残存的殷商王族遗民,悉数聚迁于淮水流域的宋地,以殷纣王的庶兄微子为国君,封成了宋国, 以彰显周王室存续殷商社稷的宽仁大德。
残存的殷商臣民族群,则悉数聚迁到大河中段的濮阳地带,以周武王最小的弟弟康叔为国君,封成了卫国。
就实而论, 宋国虽延续了殷商王族的社稷祭祀, 然其王族人口在动乱中锐减, 国人又大多不是殷商庶民, 其殷商国风便大大淡化了。
卫国则不然,由于聚集了殷商七大族群,是故虽以周王族为国君,却始终弥漫着浓郁的殷商国风。
殷商庶民多以商旅为传统生计,邦国兴亡的爱恨情仇渐渐抚平之后,又开始了实实在在的生计奔波,卫国便渐渐呈现出了一片蓬勃生机。
在整个西周时期,卫国都是小邦土地而大邦财货,商贾发达,民生殷实,堪称实际上的大诸侯国。
及至春秋,卫国依然是富庶大邦,其“桑间濮上”的开化民风,一时成为春秋之世极有魅力的文明风华旗帜。
只是到了战国的刀兵大争之世,卫国才渐渐衰落了,萎缩了。
被孟胜救下后,江寒开始识字,开始读书,开始作文,开始修习墨家之学。
十三岁开始,江寒随孟胜周游天下,走遍了列国名山大川,十六岁时,为了建立墨家商会,两年之中,他又一次重新踏勘了中原列国,对各国的民生民治有了切实的体察与揣摩。
即或是奔放多彩的战国之世,在堪堪加冠的年岁上有如此丰厚阅历的士子,也是极为罕见的。
随后他接任墨家钜子,用了五年时间布局,建立了稷下学宫,遗憾的是,江寒却从来没有踏上过秦国这片土地。
在江寒成长的年代,东方列国对秦国列为蛮夷之邦,剔除在中原文明之外。
这种蔑视,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另一个蛮夷之邦楚国的蔑视。
这里的根源在于,秦部族长期与西方戎狄杂居,仅凭武勇之力成为大诸侯,所谓根基野蛮。但凡士人官吏相聚,总要大谈秦国的种种落后愚昧与野蛮。
民风是“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恶饮,好逸恶劳”;民治是“悍勇好斗,不通礼法”;民智则更是“钝蛮憨愚,不知诗书”。
即便是对享有盛名的秦穆公,也有“人殉酷烈,滥用蛮夷”的恶名相加。
在东方士人眼里,秦国是一片野蛮恐怖的土地,除了打仗,万万不要踏上那块恶土。
在这种流播久远的议论传闻年复一年地弥漫东方的情势下,极少有士人流入秦国。
数百年来,除了老子和一些墨家弟子踏进过秦国外,“秦国无士”一直是天下共识。
在这种陈陈相因的共识中,孟胜也都未能免俗,他甚至带着江寒在另一个“蛮夷之邦”的楚国游历了半年,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要来秦国。
正因为陌生而神秘,江寒才决意寻访而进,他期望在进入栎阳之前,对这个在东方士人眼中面目狰狞的邦国,有个进一步的了解。
一进函谷关,便是河西地带。
战国时代,一提“河西”二字,人们想到的便是魏国秦国间的长期拉锯连绵杀伐。
“河西”,是黄河成南北走向这一段的西岸地带,南部大体上包括了桃林高地、崤山区域,直到华山,东西三百余里。
中部大体包括洛水中下游流域以及石门、少梁、蒲坂等要塞地区。
北部大体包括了雕阴、高奴、肤施,直到更北边的云中,这就是战国人所说的河西之地。
黄河西岸这块辽阔的土地,纵横千余里,在秦穆公时代都是秦国的领土,后来日渐被魏赵韩三国蚕食。
尤其是魏文侯时期的两个名将——吴起和乐羊,对秦国和其他诸侯展开大战七十六次,战胜六十四次,战平十二次,使魏国疆域大大扩展,其中夺过来最大的一块便是秦国的河西之地。
那时候,正是秦国厉、躁、简、出四代国公当政,秦国最为混乱软弱的时期,根本没有能力与新兴的强大魏国对抗。
魏国对原本属于老秦国的这块河西之地,并没有实行相应的变法,井田制、隶农制依旧保留着,也没有封给任何功臣作为封地,确切地说,是没有一个重臣愿意被封到这里。
魏国的办法是,将河西之地划分为十六县,由王室派出县令直接管辖,赋税通归王室;对河西之民课以重税与频繁徭役,却不许河西之民入军。
魏国信不过这个“蛮夷之邦”的子民,只将他们当做耕夫和牛马看待,而不愿意教他们成为光荣的骑士。
河西之民和魏国本土民众的富裕日子相差甚远,只是在温饱边缘苦苦挣扎而已。
在江寒看来,这是对待新领土最为愚蠢的方法,是逼迫河西庶民离心离德的苛政。
魏国丞相公叔痤曾经几次上书劝谏魏武王,建言魏国对河西之地实行“轻税宽役,许民入伍”的“化心宽政”,却始终无法取得魏王与魏国上层的认同。
魏武王说,这是祖制,轻易不能触动,看看老臣世族们如何?老贵族们则说,秦人蛮贱,只配做苦役,岂能以王道待之?
江寒等人没有在河西地带耽延,进了函谷关打马向西,直到看见华山才缓辔而行。
他选择了渭水北岸的官道作为西行路径,要看看秦国的腹心地带究竟如何?这条路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平整的黄土路。
这还是玄机在秦国推行了代田法的功劳,仅此一端,可见秦国确实贫穷。
江寒几人边走边看,仿佛又成了当年的游学士子,遇到道边农舍便走进去讨口水,和主人寒暄片刻。
天黑时分,便在一家农舍歇了,和主人直说到三更,次日清晨,江寒几人和主人同时起来,殷殷作别,又上路西行。
走马半日,已是渭水平原地带。
但见渭水河面宽阔清波滚滚,两岸却是白茫茫一望无际的盐碱荒滩,滩中野草灌木若断若续,恍如雪原中的片片绿洲。
偶有大风吹过,荡起漫天白色尘雾,扑面而来,呼啸而过,一片荒凉,一片沉寂。
直到盐碱滩外的靠山原处,方露出点点民居与缕缕炊烟。
江寒不禁心生感慨,为这块肥美土地的荒芜贫瘠深深叹息,注目凝望,却看见前方不远处一群农夫在淘沟,夏日的阳光晒得他们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
江寒将马匹拴在道边树上,拿下皮袋走了过去。
农夫们默默劳作,谁也没有抬头看他。
“敢问诸位父老,这里是何地方?”江寒恭敬地拱手相问。
一个中年男子抬起头,在强烈的阳光下眯起双眼,用腰带上拴着的一块脏污的大布擦擦汗水,打量着面前的三人,喘息道:“回大人,这里是白里,属骊邑管。”
江寒看着田里的众人,朗声道:“父老们,夏日炎炎,在树下歇息片刻如何?”
中年人道:“也好,大人说了,就歇息片刻。”
话音落点,沟中的十几个农夫带泥带水地爬上来,瘫坐在树旁地上喘息擦汗。
江寒举了举手中皮袋笑道:“我们是游学布衣,不是大人,来,请诸位喝一碗清凉米酒。”
徐弱帮着将树下农夫们饮水的一摞陶碗摆开,逐次注满了米酒,笑道:“莫要客气,来,一起干。”
江寒双手向那个中年人递过一碗:“请。”
中年人惶恐地接过,憨厚地笑笑:“先生请酒,大家就喝。”
农夫们纷纷端起碗来,齐声道:“多谢先生。”一饮而尽。
江寒也饮尽一碗,笑问:“敢问父老,你等这是合伙耕田么?”
中年人又是憨厚地一笑:“先生游学,有所不知,五年前官府编户,我等八家是一井,今日是合耕公田的日子,官府指派,淘这条水沟,我等便来淘了。”
“这儿没有耕地,水沟有何用处?”
“先生你看…”中年人一指白茫茫滩地:“这渭水两岸的盐碱滩,忒煞怪了,光长草,不长粮。”
“那滩地上的汪汪清水,可是又咸又苦,不能吃,也不能灌田,害死人哩,淘几条毛沟毛渠,苦咸水慢慢从沟渠中流走,滩上便会生出几块薄田,你看,那几块长庄稼的都是。”
江寒一看,几块一两亩大的田中,摇曳着低矮弱小的大麦,不禁问道:“一亩地能打几斗?”
“几斗?能收回种子,就托天之福了。”
一个老人高声插话。
“那还种它?加上人力,岂不大大折本?”江寒颇有疑惑。
中年人咧嘴一笑:“这几年官府给每里都发放耧车,良田已经种完哩,君上下令垦荒,想多收点儿粮食,可他如何知道,这碱滩不生五谷哩。”
江寒点了点头,看着农夫们,除了这个中年人,其余几乎全是两鬓斑白的老人,不禁问:“这位大哥,我看尽是老人耕田,丁壮田力做甚了?”
“你说后生呀,都当兵了,除了这些老东西,还有一帮没有长大的碎娃子!”中年人淡漠回答。
“你是井正,没有当兵,对吗?”
“对,一井留一壮,日子不好过,总算是饿不死人了。”
“这位大哥,这里为何叫白里?和这白滩地有关吗?”
一个老人面色涨红,粗声大气道:“白滩地?扯!我白里是功臣儿孙。”
江寒连忙拱手笑道:“在下无知,请老伯包涵,可是穆公时大将白乙丙?”
中年人微笑点头:“白氏一族,祖居郿县,君上东迁栎阳,把西边的老秦人迁了许多到东边,白氏迁了一半,老根还在郿县。”
“白里距魏国大军如此近,你等怕不怕?”
“咱老秦人和魏国打了几十年,怕个甚来?”中年人憨厚地淡淡一笑,起身道:“不敢说了,活计要紧也。”
江寒向农夫们深深一躬:“诸位父老,多有叨扰,就此别过。”
农夫们拱拱手,纷纷跳下了水沟,蹚泥踩水地又忙了起来。
江寒站在沟边,默默看了许久,秦国田头的农夫都如此好战,他突然生出一种想法,要尽快到栎阳去,不能再耽延了。
他转头对宁偃、徐弱说道:“走,去栎阳!”
三匹骏马放开四蹄奔驰,走走歇歇,暮色降临时终于到了栎阳。
残留的晚霞映照着黑色的城堡,沉重悠扬的闭城号角已经吹了两遍,吊桥两边的铁索已经哐啷啷放下,未入城的归耕农夫们也加快了脚步。
江寒远远打量了一阵这雄峻怪异的黑色城堡,终于在第三遍号角之前走马入城了。
进得城来,江寒牵马步行。
栎阳城很小,大约只有魏国一个中等县城的样子,也不用问路,江寒凭着一路上农人对栎阳的点滴介绍,转悠了仅有的四条街道。
这四条街都很短很窄,交织成“井”字形,秦国国府便在这“井”字的最上方口内,也就是最北边,在国府右手的南北街上,有一家怪异的客栈。
这条小街上只有五六家店铺和两三家作坊,都是低矮的青砖房。
这家客栈虽然也是青砖房屋,但却比其他店铺高出一大截,门厅用青石砌成,门口蹲着两只石牛。
廊下高悬两只斗大的白丝风灯,“渭风”两字远远可见。
门厅内迎面一道高大的影壁,挡住了庭院内的景象。
听沿路老秦人说,这家客栈的大门从来不关闭,门厅下则永远站着一个面无表情的黑衣侍者。
眼下看来,果然如此,要是在安邑,这家客栈只能算个末流小店,供小商贩们下榻而已,然则在这里,在这条街上,它却显赫突出,犹如鹤立鸡群一般。
徐弱打量着客栈:“钜子,这里就是白雪姑娘信中提到的客栈吗?”
江寒点头:“走,进去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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