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热，一大早就热，太阳臊眉搭眼地把自己挂在天上，云彩都不爱露面儿。

        简书成单手攥着两杯奶茶，亏他手大指节长，可还是挺费劲。

        奶茶店里空调开的够足，却架不住人多，搭上简书成在这家店里面已经消耗了将近三十分钟，冒出来的汗把衬衫里面的打底t恤结结实实地粘到了后背上。

        可太腻歪人了！

        简书成不舒服地伸手去解衬衫领口的扣子，偏偏在这个时候，手机响了。

        挂在领口的手指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滑进裤子口袋，掏出手机，划开了接听键。

        “师兄，你在哪儿呢？”骁晓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听上去粘粘乎乎的贴耳朵。

        “再有十分钟到学校。”简书成没正面回答骁晓的发问。

        “都这个时候了，简大教授还没进教室，让我猜一下。”刻意的一个停顿，“你，是去买奶茶了，对不对？”骁晓兴奋地压着尾音。

        沉默，这可怕的沉默！

        简书成用胳膊肘猛地推开奶茶店玻璃门，热浪迎面扑来。

        “太好了！”骁晓的声音在耳边炸开，简书成偏了一下头，不知道是在躲避暑天的燥热还是骁晓的热情。

        “仲夏初恋，限时限量版奶茶，师兄你竟然帮我买了！你知道吗？这款奶茶在网上黄牛代购已经炒到二百多了，我的生日愿望提前实现了一个！”

        网红奶茶，没错，简书成那个研究社会学的老妈特意叫他今早来买这款在网上暴了的奶茶，说是为了最近的一项社会调研，关于群体潜意识。

        到头来，他居然被亲妈给算计了，背后竟然是为了骁晓。

        简书成下意识地低下头，他手上的奶茶杯子是磨砂做的，班克斯笔下的“气球女孩儿”手里拿着那只著名的心型气球。

        女孩儿站在这边的杯子上，气球飘在另一杯上，两杯奶茶怼在一起，就凑出一张世界名画。

        也不知道商家是卖奶茶还是炒杯子。

        简书成皱起眉，再抬头时，他却愣住了。

        眼前一辆脏的看不出本色的拖车正伸出钩子，把路边一辆白的发光的特斯拉往沾满泥巴的拖斗上勾，被勾的，正是他的车。

        是他等了三个月，上个星期才到手，今天第一次开出来的，新车。

        “操！”简大教授骂出了声。

        电话里骁晓愣了。“师兄？”她用试探的口吻问道。

        “我处理点儿事，你现在306教室吗？让周围的同学复习一下衍生工具那章，今天随堂考！”简书成的声音一如既往，不容置疑。

        “不是，师兄，又随堂考？”

        不等骁晓说完，简书成挂断电话，两条大长腿已经带着他冲到了路边。

        一个一身荧光橘，穿的像个安全墩儿一样的粗壮男人拦住了他。

        “你的车？”还没等简书成张口，安全墩儿先发制人，“你超时停车了，知不知道。”

        简书成知道，但是肯定不超过五分钟，应该有通融的余地。

        “我现在就缴纳罚金，三倍也行。”简书成也不全是心疼车，自打他年初破格提拔成为r大金管学院史上最年轻的副教授，他带的课，还从来没迟到过。

        “呵。”安全墩乐了，“有钱人？行，看出来了，可惜啊，赶上咱们文明建设周，多部门联合行动，我只管拖车，你要上赶着给钱，那麻烦你，亲自跑一趟交警大队吧。”

        骄阳似火，简书成就像一条搁浅的鱼，站在马路牙子上，瞪着来往的滚滚车流。这路口在这个点儿是打不上车的。

        此刻他要往r大赶，有两条路可以选。

        沿着主干道，走三十分钟，或者穿过对面的小公园，愿意一路小跑的话，十分钟。

        当简书成来到小公园边上的时候，脚步犹豫着放慢了。

        不到九点，整个公园乌央乌央的全是大妈。

        广场舞是六点钟起跳的，活动开了的大妈这时候喝着水扎堆儿谁也不走，又有几波新来的大妈浩浩荡荡地加入，大多数拎着小板凳，她们是来相亲的，替他们的儿女相亲。

        自打一年前，r大学校附近的小公园里开辟了这个相亲角，简书成脑子里的那个导航就自动添加了条警示。

        前方公园，请绕行！

        理由嘛，无他，他长得实在太帅，九头身，高级脸，自带着一股，快来看我啊，我是优质精英男的气场。这就使得他只要一踏进公园，就成了大妈们重点围追堵截的对象。

        进公园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儒雅的青年教授，出公园的时候，他手里会被塞进厚厚一沓资料相片，活像个站街发小广告的。

        但是今天，留给简书成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简书成深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公园。

        公园中央，有一个小喷泉，好几个身形富态的大妈是真的不怕天热，头碰头地挤成到一块堆儿，隐隐约约有个人被围在了中间。

        今天竟然有人替他挡枪，简书成面无表情，心里怀着不可告人的窃喜，加快了脚步。

        此时，一个大妈拉着另一个大妈迎面而来，简书成下意识地往旁边快速闪身，正面遭遇大妈，按照过去的经验，他是逃不掉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两个大妈从他身边急行而过，甚至没有正眼看他。

        命运转折的措不及防，简书成飞快地怀疑了一下人生，然后他就听见一个大妈对另一个大妈说，“王姐，快着点儿，九点以后他可能就走了。“

        王姐手上还拿着跳舞用的桃红绸扇，脚下生风，”真的那么灵？我听说人特年轻？”

        “年轻怎么了？大师就不能年轻啦。人不可貌相你懂不懂。我还跟你说，小伙子长的那叫一个漂亮。我就是听了他的点拨，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

        “真的啊！要不我把我姑娘也拉过来听听，老大不小了窝在家里没事情做，真愁人。”

        简书成似乎听明白了，他小半年没来，这小公园的业务恐怕有了新的拓展，在大妈云集的地盘里摆卦摊儿，算个姻缘财运什么的，真是好骗钱。

        结果只听扇子大妈又说，“张姨，你给我透个底儿，你赚了多少？”

        张姨抿嘴乐了，伸出两个手指头，“光昨天就小两千。”

        “两千？”扇子大妈张大了嘴，脸上的羡慕都要流下来了。

        “可不，大师说的，深蓝科技，放量，建议买，我就买了，昨天涨停。”

        深蓝科技，上半年和ai技术相关的最大ipo，这只股票的发行价核定使用的正是简书成设计的模型。

        简书成转过了身。

        喷泉边上又圈了一层大妈，张姨拉着王姐正往里挤，人群被扯开一道缝。

        简书成看见一个用旧纸板作成的牌子，立在喷泉边上已经快被挤倒，牌子上隽永清秀的八个字，在简书成潭水一样的眸子里一划而过，激起一圈深深的涟漪。

        ”抹泥基金，诚信为本。”

        这字体他太熟悉了，身体几乎是用本能，挟带着他走向了人群。

        “小伙子，你倒是快说说，我儿子让我买的那只华夏能源还能不能留啊。”一个大妈焦急地抹着一脑门子汗，好不容日挤到坐在一个小马扎的年轻人面前。

        小马扎似乎不太稳，小伙子右腿伸出来老长，用脚掌撑着地。

        他撩起身上那件洗的有点儿泻了的圆领t恤，在脸上抹了一把，抬起头。

        夏日的晨光在他那张精致的脸上镀上了一层浅淡的，灵动的光晕，连暑热仿佛为他变的温柔，只舍得在他的颊上留下一抹恰到好处的绯红。

        只听小伙子开口说，“现在新能源是主流，传统能源股不建议长期持有，不过您这只现在左肩形态明显，如果接下来作头部的话，您可以逢高卖出锁利了。”

        “那啥时候做头啊。”大妈追问。

        “做啥头啊，带波浪的头？“旁边还有个嗓门儿更亮。

        “看量的话，下周吧，应该可以。”小伙子说。

        “行，我听宋大师的，这就回去跟我儿子说。”大妈心急火燎地往外挤。恰好给简书成腾出了地方。

        简书成也没想挤，他是被后面的人推进来的。

        此刻，也不知道谁又怼了他腰一把，把他直接送到了大师面前。

        四目相对，瞬息而过的一秒，被猛的一把扯住，在简书成的面前无限地拖长，放大。

        喷泉没了，桃红色的扇子没了，一群大妈仿佛都消失了！

        世界被抽成了真空，简书成觉的自己的身体正深深陷入滚烫的沙漠，一颗心却被挖出来，狠狠地被丢进了冰原。

        他失去了感觉，却又痛苦到极致。

        “筱楠？”他听见自己的唇边溢出一声。

        “师兄？”坐在马扎上的宋筱楠目光投向简书成的脸，他的眸子迎着金灿灿的阳光，变成了透光的琥珀色。

        宋筱楠就这么看着他，他就这么看着宋筱楠。

        “你，怎么……”简书成毫无准备地吐出三个字，下面的话却还没着没落，他怔怔的杵着，成了一根直接可以刷小广告的电线杆。

        ”我就是，我提前出来了。”宋筱楠的声音不高，但是每个字都说的格外清楚，清楚的近乎锋利，在简书成心尖上狠狠地划了过去。

        “在里面表现的还不错，减了半年。”宋筱楠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嘴角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上师兄，太巧了，不是吗？”

        曾经的宋筱楠，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灿笑着跟他说，“师兄，我这学期学分修满，提前毕业，读博的话，能不能修几门你的课？”

        宋筱楠，十六岁考上r大金融专业，十八岁就以专业第一的成绩提前拿到学士学位，公认的神童，那天也是站在这样的阳光下，意气风发的样子，好看到晃眼。

        简书成下意识地眯起眼睛。

        “你在这儿，做什么？”

        简书成脱口问出这么一句，然后就后悔的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他其实很想问点儿别的，比如，“筱楠，你还好吗？”

        “我这不是刚放出来，找不到工作嘛，”宋筱楠说话的语气让简书成觉得自己真是明知故问的蠢，“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在这里帮阿姨们理理财。”宋筱楠说。

        刚放出来，没有工作。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从宋筱楠嘴里吐出来，压的简书成喘不上气。

        如果不是因为他，宋筱楠又应该在哪儿，做着什么呢？

        三年前，宋筱楠本科毕业之后，只用了一年的时间，又修满了金融工程硕士的全部学分，实习进了行业金字塔的顶尖，金鼎投资，在金融街那座最高建筑的最高层里工作，风华年少，志得意满，直到去年……

        简书成亲手发送给证监会一封邮件，把宋筱楠这个金融届冉冉升起的神童彻底推进深渊，摔了个粉身碎骨。

        简书成举报自己的同门师弟宋筱楠从事内部交易，宋筱楠被判处一年零六个月。

        收押那天，刚好是宋筱楠二十岁生日。

        往事如斯，滚滚如烟，简书成真不知道如今该怎么面对宋筱楠。

        简述成发呆，宋筱楠却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屁股后面摸了一把，掏出只手机，翻盖的那种，古董级别。

        “都九点了，我该走了。”宋筱楠拎起起脚边上放的那个写着“抹泥基金”的牌子，另一只手抄起地上的马扎，统统夹在胳肢窝里。

        “师兄。”宋筱楠着看向简书成，“你不是一直都特别忙吗？学校，证监会，银行，教课还有开不完的会，身边永远都有一大堆人追着，你今天不赶时间吗？”

        宋筱楠调侃地问，目光落在简书成的手上。

        简书成低头，宋筱楠在看他手里的奶茶，奶茶都加了榛果，而宋筱楠对坚果过敏。

        简书成稍一犹豫，宋筱楠已经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擦肩而过的刹那，简书成可以清楚地看见宋筱楠发干龟裂的薄唇。

        他还看见宋筱楠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嘴唇，简书成的心里一扎。

        “宋大师，你明儿还来吗？”忽然大嗓门儿的大妈惦着脚在后面喊了一嗓子。

        “来呢。”宋筱楠头也不回，背对着简书成挥了挥手，“只要股市开盘，我肯定来，风雨无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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