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一部夏天的木13（1）

次日午后陈竺在出租屋读书打发时间。九月份应当能正常返校，她从商兰草那里借来的《小妇人》只读了个开头。

        四点钟，她开始换衣服，一条深蓝色的长裙，裙摆繁复，肩部和长袖是半透明的欧根纱。

        这条裙子还是去年夏天逛街时买的，因为试穿效果出人意料，陈竺三思后还是买了下来，并安慰自己，人是不能试图克制人性的。

        后来果然一次都没穿过，没有合适的场合。

        今早她本想趁陈江天夫妇不在，悄悄回家翻出这件衣服。谁知一开门就与站在玄关紧张万分的陈母四目相对。陈竺挠着发旋：

        “我回来拿点东西。”

        陈母一口气才舒出来，“吓坏我了。回来怎么不说一声？”

        “对不起。”

        陈母也是要出门，但还是留下来帮她找出了那条裙子。

        “有约会？是上次那个高中老同学？”

        “你想哪去啦？有个聚会。”

        陈母给她一个纸袋子，方便装裙子。“同学聚会？”

        “差不多吧，有人过生日。”

        “在哪儿啊？”

        “百洛丰。”陈竺一说出口立刻后悔了，她怕陈母陷入可悲的回忆，岔开话题。

        “奶奶还没搬来？”

        “就这周末。”妈妈什么也没察觉到似的，“就拿这一件？还要带其他什么吗？”

        “没了。周末我帮奶奶一起搬东西。”

        “成。你要是外面住腻了，也搬回来。之前我给你奶奶收拾房间的时候，你屋也打扫了一遍。”

        陈竺没搭话，台阶不是给了就能下的，自古都是搬出去容易搬回来难。

        “妈，我重新试下衣服，你帮我拉个拉链。”

        陈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长裙垂到小腿肚一下，腰身被收紧，深蓝色衬得皮肤更白。

        “不愧是我女儿。”陈母称赞地开玩笑。

        陈竺从鼻腔里得意地“哼”了一声。一时间气氛融洽，陈竺想起在她的人生里，从小到大，妈妈恐怕有数十上百次，从这个角度、透过这面镜子观赏她穿着新衣，然后给出赞扬。她生平形成的审美，莫不是在逐渐的成长中形成的她母亲的翻版。

        陈母去自己的梳妆台的抽屉里翻找了一下，回来后拿着一个项链，站在陈竺的背后给她戴上。

        细细的铂金链，鸟状的吊坠，鸟的翅膀镶嵌了两排碎钻，最大的特别之处是鸟的眼睛，一颗纯净、尺寸不小的真钻。

        陈母给她戴上后，端详了好一会儿，慢慢说着：

        “好好玩，别有心理负担。”

        陈竺鼻子一酸。原来她注意到了，百洛丰大酒店。

        这是陈母唯一留下的最喜欢的奢侈品，在七年前它不过是整个桌面的珠宝首饰上较雅致的“其中之一”，七年后它却是唯一一件。

        七年前，房子不是这间房子。但陈竺还是站在这面镜子前，将整桌首饰试了个遍，不满意地要哭出来。陈母取下脖子上的鸟状吊坠，给她戴上。

        “但是这是妈妈最喜欢的。”15岁的她哑着嗓子嘀咕。

        妈妈屈起手指划过她的鼻尖，“竺子今天是寿星，寿星最大啦。”

        跨过闪回的记忆，陈竺别扭地开口，“妈……”

        陈母笑笑，“暂时借你的，回来就还我。”

        她有时面对父母，正因对太过于熟悉，而常常忽略了他们的经历、经验，他们曾经的人生。陈竺立刻想到，那是多么丰富的起落。而她以家庭为缓冲带，遭受的委屈又是多少分之一。

        对于“百洛丰酒店”，妈妈一瞬间能发散出的信息量必然远超出她。比如什么人会在这个全洛城最商业化也最贵的酒店过生日，比如这样的生日会又是什么场合。但她并没有问更多，也没有嘱托更多。

        陈母帮她把衣服卷起来，塞进纸袋子里，因为这样比折叠起来更不容易变皱。

        接着她要去经常帮忙的那家美容院工作。陈竺和她一起出了门，上公交前，她犹豫着开口：

        “妈，下次给你的钱不要再给我转回来了。上次我话说重了，我本来不是要那样说的。”

        “妈知道。”陈母挎着她的胳膊，她们像路上随便一对母女，“家里你不用担心，没你想的那么差。你照管好你自己。

        “别有心理负担，晚上好好玩。”她重复了一遍。

        陈竺换上长裙，化了个全妆。化妆镜里的人五官明艳，她一笑，镜子里的人也露出标准八颗牙齿。

        她信奉，日常化妆可以是非必要的，但是得会；就像日常无需喷香水，但是得有一瓶专属味道。

        因为穿着高跟鞋，陈竺选择打车去了酒店，并不费力地找到了宴会厅。场面如意料之中，穿着各色衣衫的男女，年长的、年轻的，三三两两地站在一起交谈，以至于有些吵闹。两排延伸开去的长桌摆着自助式食物和酒水饮料，尽头是一个台子，已经摆了话筒支架、钢琴等一系列东西。背面贴着“庆祝刘旻杉十八岁成人礼”的海报。海报上，刘旻杉的脸被放大的数倍。

        陈竺面上露出忍俊不禁的笑容，迈步进入宴会厅，一脚踩在松软的羊毛地毯上，立刻想起她小时候把这种感觉称为“踩屎感”。

        洛城有钱人的圈子也办中式宴会，一桌一桌地围坐在一起，但似乎西式更受欢迎一些。毕竟中式的，安排起座位来就讲究很多，对于很多前来赴宴的宾客，也是一种桎梏。刘旻杉说的有一点不对，从形式上讲，这就不像是公司年会。

        看起来还没开场。陈竺自顾自地取了一杯红酒润喉。浓郁的复合果香扑面，入口柔顺浑厚。她在心里感慨有钱人的罪恶，并虚伪地喝完了整杯。

        陈竺来之前没吃东西，拿着餐盘夹了些蛋糕点心，撤到了人少的一边吃着。旁边两位穿得一看就很贵的阿姨在谈着时兴的洛城八卦，陈竺无意旁听，但实在懒得再挪地方。况且遍地都是人，在哪都得被迫使用听力。

        人们的目光总是从别人身上滑过，然后继续交谈。来者彰显了刘家的圈子，其中分化成诸多小圈子。他们互相之间的闲聊，或者带着商业目的的熟络，对她来说都不重要。

        这对妇人八卦了一圈，话题便又回到主人身上。陈竺听到“旻旻”两个字，下意识地专注起来。

        “听说他们家孩子今年高考没考好，走不了。”

        陈竺心里不平：分数比一本线高出五十分，您管这叫没考好？

        “我也听说了。看来是要出国吧。严家闺女今年不是要送去英国？两家关系这么近，再一起送出去培养培养感情……”

        您还挺八卦。

        “不是，这孩子正准备复读呢。”

        “还真奇怪。”

        复读怎么了？复读吃您家大米了？

        “怕不是国外疫情？高总最宝贝她儿子。”

        “难说……不过这没学上的时候，刘总夫妇俩平时多好面子啊，今年倒是比往年排场更大。”

        陈竺听不下去了，返回餐桌边时，正巧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她穿过人群拍了拍那人的肩膀：

        “华老师。”

        华星原转过身惊喜道，“小竺，你总算来了。”

        “何老师呢？没和你一起吗？”

        华老师是陈竺上大学后新来曙光的老师，要说她和何校长的关系，嗯，是男女朋友。同时她也是刘旻杉所在的暑期班的地理老师。

        “他啊，出差没回来。你知道曙光要在雷州开分校的事吧？所以就抓我替他来咯。你来之前，我都快无聊死了。”华星原耸耸肩。

        “那等他回来，得让他好好犒劳你。”陈竺打趣道。她其实并不急于寻找熟悉的人开始一场交谈，以显得不是那么孤独。但她带着高兰的任务，拿人钱财、予人办事，需要关切到刘旻杉的所有学习状况。

        于是诱导话题转向，“华老师也教刘旻杉那个班吧。”

        “是呢，他很棒。”华星原直言不讳，“知识点掌握面广，能看出来高三是扎实复习过的。就是不爱说话，课堂上的问题明明都会，一定要点他起来才能回答，能说两个字绝不说三个字，搞得我每次都很尴尬，哈哈。”

        陈竺也笑起来，又增加了对刘旻杉的认识。

        “除了这个就没什么了，他符合几乎所有好学生的要求。难搞的是高二升高三的另一位……”

        华星原说到一半停住了，陈竺顺着她的视线看到来人，以及她脸上微微不自然的表情，立刻明白了难搞的是哪一位。

        林璟琪的小卷毛剪短不少，被妥帖收拾了一番，难得打了领带，身形挺拔高挑。少年人长相俊俏，在人群里也是最显眼的。

        “华老师好。陈竺姐姐你来啦。”

        “晚上好。”陈竺说。

        “你们就是刘旻杉的家庭老师？”林璟琪旁边跟着的女孩子很大胆地插嘴问道。陈竺看向她，不是上次在商场见的那位。

        “嗯，你好。”于是她十分得体地给了个模糊的应答。

        女孩眼眸明亮，咄咄逼人，似乎不准备先自我介绍。

        “她叫严笑。”林璟琪贴心地介绍，“我、刘旻杉，我们三个从小一块儿长大。”

        “知道。”陈竺笑得无懈可击。

        严笑被当头一棒，脱口而出，“为什么？”

        陈竺眨眨眼，“高总提过。”

        对手先预判了你，这叫棋差一招。严笑狠狠瞪了林璟琪一眼，后者接收到信息后感到莫名其妙。

        陈竺在心里狂笑，语调还是友好的，继续说：“听说你要去英国了？很棒。”看着小姑娘气鼓鼓的样子，陈竺决定不逗她了，看到她穿了精致的绸裙，夸赞道：“今晚裙子很漂亮哦。”

        又看向她旁边的人，“林璟琪今晚也很帅气，头发剪得不错。”

        林璟琪看着眼前的人轻轻松松几句话，就变成了氛围的控制者，心下直冒冷汗——绝对绝对不能招惹这个女人！

        他下意识地回应：“还……不错嘛？我觉得太短，老太婆压我去剪的。”

        陈竺暗自叹息，真是个笨蛋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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