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徐清川

太阳正欲隐去身形，只留烟紫色的云彩在空中变幻。

        我站在家门口，为反常的寂静心感不妙。晚饭前的这段时间，不应该如此安静，没有交谈声，也没有郁岚在院子里的玩闹声，上次她扭了脚以后，转移了目标，捉弄她哥哥成了这个死丫头的乐趣，徐灼越不理她，她越往上凑。

        郁岚可能有些讨厌徐灼。

        我的母亲偏心，她溺爱徐灼，就像对待小时候的我，她尤其不喜欢这兄妹两人凑在一起，她看出来只要俩小孩一起玩儿，被欺负到生闷气的都是她孙子。

        她教唆徐灼打回去，这个阴沉的小男孩儿不听她的话。

        他不是个生闷气的孩子，我猜测他能这样容忍一个调皮的小女孩，是因为他知道奶奶对他的偏心，他觉得亏欠郁岚，且陶总是说这两个孩子，一个心思重，一个太单纯。

        我推开门，看到了那个最不应该出现在我家的女人，她和我的母亲笑意盈盈的坐在台阶择菜，绿油油的青菜，墨绿的、新绿的、翠绿的青菜们。

        院子里只有她们两个。

        我的母亲是在报复且陶，前天她俩吵了一架，且陶不愿意让我母亲带徐灼出去玩，她说孩子小，还是一张白纸，正是需要引导的年纪，整天带出去让他听那些龌龊的八卦，是要毁了他，再加上这个儿子话少心思多…很多时候，父母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母亲说且陶就是事儿多，这里的小孩都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就她儿子这么容易教坏。

        且陶让我的母亲看看，她把自己儿子教成了什么样子。

        我母亲说出了我最不想听到的话，她说让且陶带着郁岚滚，愿意去谁家就去谁家，她一分钱都不要，让且陶折磨别人去。她骂人很难听的，这种话和她的真实水平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在这里，骂女人有两个主要攻击点：贞洁和生育能力。

        且陶说她走也要把儿子掐死。

        她冷静地跟我那面目狰狞的母亲对峙。

        两个孩子站在一边一言不发，郁岚的小辫儿歪歪扭扭的，这次徐灼没有低着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大人吵架，一个听着自己要被奶奶赶走，一个听着自己要被妈妈掐死。

        这就是我的家庭。

        这就是我的婚姻。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两个女人之间周旋。

        她站起来自顾自地舀出两瓢水，倒在水盆里，洗了洗手才走到我跟前，眼带笑意：“哥哥，你怎么才回来，你儿子长得和你真像，就连坏脾气也像，我就抱了他一下，你看给我咬的，以前我俩在一起的时候，你跟那小家伙一样没个轻重。”

        我心虚地庆幸着，幸好且陶没在外面。

        这个女人竟然如此无耻，以前调情时的东西还敢说出来，我只想赶紧拽着她离开我家。

        刚拽住她，我母亲就走了过来，挡在她面前：“以前不是要死要活的在一起吗，现在妈把人给你找来了，怎么不说话了？怕你老婆啊！留人在这儿吃个饭总行吧！”

        且陶本来就不喜欢我，前天吵了一架，气还没消，今天她又给我整了这出。

        我拽住母亲身后的女人：“你赶紧走。”

        她朝我的房间看了看，大声嚷嚷：“我不走！我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你随便娶一个捡的女人也不娶我！你以前那么爱我，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我？她哪里好，整天跟你妈吵架，破坏你们母子关系，你图她什么？她让你碰吗，你就这么供着她！”

        我用力压下我的怒火，我恨不得要她去死：“你他妈也知道我爱你，是你自己说不嫁给我的，我跟你说过无数次，你的过去我一点儿都不介意，你呢？！你跟多少人回过家，你告诉我，我怎么原谅你？她怎么不让我碰，我们孩子都五岁了，你就不能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吗？清清白白的过日子你会死吗？”

        “你俩别吵了，妈去做饭，一会儿…”

        “谁他妈要吃饭，你到底要做什么？且陶哪里不好，你非要破坏我的家庭是吗？她不让你带小孩，你就不要带！你自己也是一个女人，你为难她做什么，徐灼和郁岚老死不相往来你就开心了？！”

        “妈老了，管不了你了。”

        “你不老，有哪个老太太能做出这种事！”

        安静到，我只能听见耳朵里回荡的心跳声，那个神婆说这就是我的命，她是不是在说无止境的争吵和永远不能触及的美好，就是我的命。

        且陶的出现，打破了惊人的平静，她站在屋门口看着我们。

        天边早已不见夕阳，在这日月交替时的间隙，在这广阔无垠的天空下，她很是美丽，尤其是胖了以后，她静静地看着我，虚无缥缈，她的身影和捡她时的夜晚重合，我还记得那是一个萧索的秋天，那是一个美丽的，秋天的夜晚，从此以后，我把所有不堪都给了她，我把她拉下神坛。

        我们还在冷战，她不跟我说话。

        我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

        她走过来，拉住我的手：“吵完了就去做饭吧，我饿了。”

        如果不是她们还在这里，我一定会抱住她大哭一场，永远不要再争吵，永远不要离开我，就算是死，我也要和她在一个棺椁，每次吵完架，我总是在想老了以后要火葬，我总是在想，要死在她之后，才能确保还在一起。

        永远、永远、永远不要再争吵。

        我的母亲没有吃晚饭，她回了自己屋里，她不会改的。

        争吵永无休止。

        我们四个坐在厨房，两个孩子埋头吃饭，且陶面无表情地夹菜，她四周充盈着疲惫之气，晚饭结束后，郁岚没有回我母亲的屋里，她被且陶带到了我们的房间，小小的孩子侧躺着，面朝墙壁。

        月亮再次圆满。

        我听到她在里面翻来覆去，且陶躺在中间也不理她，她挤到我俩中间继续翻来覆去，让我本就沉在低谷的心，填上一丝慌乱，我和她一样在等着且陶说话。

        “不睡觉就出去。”

        她不动了：“妈妈，你不要不理我。”

        “没有不理你。”

        她的声音带着控诉：“你都不跟我说话。”

        “没有不跟你说话。”

        她小心翼翼地问：“妈妈，我睡不着…你可不可以不要掐死哥哥？”

        如鲠在喉，我和她都等不到且陶的回答，在眼泪没有掉下之前，我慌张地把这窒息的空气留给且陶一个人，屋外的月光照亮院落，我细心地寻找一块容身的阴影，藏起来。

        原来这就是家庭。

        我的母亲和且陶不一样，且陶有把孩子当成一个人来悉心教导，我的母亲眼里只有我，正确的我，错误的我，都可以在这个院子里快活的生长，我是一棵茂密的，夺取其它生物养料的大树。我不会改的，我只会死死地抓住属于我的东西。

        尤其是本就不该属于我的东西。

        她坐在我身边，靠在我的肩膀，闭着眼睛，她的头发松松散散地绑在背后。

        我说：“且陶，对不起。”

        “你也知道对不起我。”

        对不起她的事情太多了，我竟不知该从何处谈起，是我的母亲还是那个可恶的女人，还是我自己。我从来没有觉得如此后悔，在遇到我的妻子之前，和别的女人发生过实质性的关系，身体自己有了记忆，它会不自主地比较差异。

        我要怎么对她说，说曾经我和那个女人是真爱，所以那时的一切都很合理。

        她说：“道歉都没诚意，说不出来就别说了…我真的很讨厌你，讨厌你妈妈，讨厌你姐姐，讨厌你的小孩…清川，你说人死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什么也没有。”

        她握住我的手，依旧平静：“清川，和我一起死吧。”

        “你爱我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从来没有，我不在乎她爱不爱我，等我在乎的时候，我问不出口。故事里，愚蠢的主角全凭语言证明爱意，语言就是谎言，我想听她说谎。

        “死了以后，我全心全意地爱你。”

        “且陶，你骗我。”

        “我相信，你相信，这就够了。”

        她的意思是，她爱我，但是她不会承认，只有在那个世界，重新开始时，她才会光明正大地爱我。她要我抛弃野蛮的自由，她要我投奔文明的自由，我不放她离开我的世界，她文明，不代表她的世界文明，我不要她的空头支票。

        我要她和我一起去重新开始，共赴黄泉。

        她说：“清川，还会不会唱字母歌，再唱一遍，我们就回去睡觉，郁岚已经哄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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