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贺映书

我遇到了一个有趣的男孩，他让我在课堂上解脱。

        【1】课堂与微笑

        六年来，毫不夸张，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一直到升入初中之前，几乎每一堂课我都会被提问。周一升国旗时，我会被选作班级代表，去导播室读稿。各种节日时，班风建设的黑板报板块，也会交给我负责，字写得漂亮，是我听过最多的夸奖。

        …不是最多，我听到最多的那句话是…有些羞耻，我说不出口。

        我只能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美而不自知的人，就像我极其适应被选作班级的牌面一样，我从小就从周围人的赞美和善意中，得到对自己相貌的认知。

        它为我带来了极强的关注度，老师们希望听到我的答案，尤其是语文老师，她们总是希望得到独树一帜的见解，我从小就知道，老师是会偏心的。

        这种上课必被提问的日子，我已经感到厌倦。

        我厌倦这种承载他人期望的生活，我厌倦被大人当作优异产品的感觉。

        它结束了…准确的说，有人为我分担了，在初中一年级时他出现了，一个更吸引老师注意的男生,自律、谦虚、礼貌…所有好学生必备的品质，在他身上发挥的淋漓尽致，话少的他，让人更有探索欲，再加上能与我一战的相貌。

        当然，他没有我这样“自恋”。

        我们成了同桌以后，我发现他不喜欢看到他的照片，那种入学时个人准备的一寸照片，还没使用时，他就会把照片正面朝下，无论夹在书里还是扣在桌面上，就好像他要确保，他看不到照片上的脸。

        还有…镜子，他在躲避镜子。

        不过，他无聊时会拿着笔帽注视，那支笔帽能模糊的映出他的脸，他会皱眉。那种神情绝不是为面部缺点而遗憾，更不是水仙般的顾影自怜。

        我怀疑，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不会对着镜子中的自己，产生赞叹的想法，哪怕这种想法只是一闪而过。更多情况下，那支笔帽映射出来的，是他的眼睛，他总会在看了整张脸以后，就把笔帽拉近，近到只能看到眼睛。

        就像画皮的妖怪一般，美丽的皮囊是偷来的。

        我决不愿意这样去形容他，但是我只能找到这个最为贴切的形容。

        好像，他在迷失，只有看到那双眼睛时，才会猛然清醒，才会安下心来，他从眼睛的映像中，看到了自己的灵魂，那个没有被皮囊吞噬的灵魂。

        英语老师特别喜欢他，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她颇为开明，她总是激动地讲出，年少时，她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故事，她坚信这种苦尽甘来的喜悦，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其实并没有，不听课的还是不听课。

        他的语感让老师惊艳，加以平稳低沉的音线，使得课上背诵高分作文的环节，从偶尔变成常态，根据背诵情况，一周抽取两到三次课。

        英语老师总是尽力做到公平公正，一直以来，在这一环节，班里每一位同学都要登上讲台，面对全班同学背诵，对大部分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种折磨。

        她说，这样既能锻炼口语，又能培养当众讲话的心态。

        一排一排的依次背诵，直到他上台背诵时，站在讲台侧面的英语老师屏气凝神，她不用像对待其他同学一般，做出鼓励的微笑和手势，她只需要全神贯注地听，并且意犹未尽。

        她的眼睛因为岁月变得浑浊，又因为这位优异的学生变得清澈。

        进入教室的那一刻，她会把自己变成音乐喜剧中的演员，表情略带夸张，情绪饱满，声音洪亮，只有在他短暂的背诵中，她才会大胆的化作听众。

        颇有伯乐之感。

        我认真观察过他的表情，在他第一次登台面向全班同学的那一刻。

        我一直都认为，每个人都是一个故事，或长或短，或喜或悲，交朋友就是选择自己感兴趣的故事，在向前发展的故事中写下一段，婚姻也是，厮守到老，破镜重圆，又或者，恩断义绝。

        他是一个神秘的故事，我感兴趣。

        那一刻，他的面部并无波澜，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些僵硬，他的眼中却没有慌乱，先是给予老师礼貌的微笑，那个微笑缓解了紧张，接下来，顺利的背下整篇作文，从此，留下深刻印象，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

        【2】电脑

        他叫徐灼，我的新同桌，我察觉到他的家庭条件不太好。

        那是一次微机课，我和他使用相邻的电脑，当然，上这种课和体育课、音乐课没什么区别，就是敷衍，微机课是自由选择电脑的，他和我坐一起不是有意的，那时我们并不熟悉，他比我还要客气。

        我的礼貌，有时是装出来的。

        如果总是有陌生的面孔在你身边多次出现，或者总是有大胆的人与你交友，你就会明白，客气和伪装的礼貌，是极其必要的，怎样温暖的拒绝是一门艺术。

        他总是让人不敢靠近，那双平静的眼睛从来不会飘忽不定，那张脸上没有属于少年人的灵动，所以我总是在想，他是不是真的会画皮，技术拙劣的，只能画出一张静态的、年轻的皮。

        大家欢快地涌进机房，只用片刻，黑色屏幕亮起。他坐下以后，手上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观察，观察着别人精准的按到主机开关，他需要低头看清那个标志，才按下去。也有坐在那里不动的同学，但是他和那些人不一样，他的每一步都会停顿。

        人们操作熟悉的机器时，是不需要特意寻找某个按键的。

        而且，微机课是小学就普及的课程，开机，操作鼠标、键盘，练习打字，甚至背着老师玩纸牌和扫雷游戏。

        我推断，他不会，甚至没有见过。

        等待老师指令的间隙，他看到我在看他，他冲我微笑，客气的、礼貌的，没有面对未知时的狭促，这让我对他更加好奇。

        他学东西很快，一节课下来，没有像其他同学一般打开游戏，一直在练习，踏踏实实的，老老实实的，练习、探索，举一反三，他会极其自然的问我问题。

        老师很喜欢他，但是他和每一位老师都不亲近。

        他没有朋友，不是指泛泛而交的朋友。

        课间是与同学增进感情的最好时机，他全部用来看书，安静的，坐在我身边看书，他似乎有些强迫症，书本一定要整齐，语文课本上的笔记一行一行的，没有一笔懈怠。

        他的英语书是最干净的，英语练习题是最干净的，只写答案，不做任何勾画，甚至是做题时必要的勾画。我问他是不是觉得英语特别简单，他说不是，他不肯多说。

        奇怪的人，会受到排挤，即使是好学生也一样。

        他没有，他本来就没有溶于这个班级之中，他不在乎，又或者是…没有人敢去触霉头。

        英语老师要让他做课代表，课间时他去了办公室，往后的课堂，再也没有特意让他读课文、讲解阅读理解题的思路，一位女生担任了课代表。

        【3】苹果与英语

        我带了一只青苹果。

        午饭后，我回到教室，他早已像往常一样，坐在位置上边喝水边看书，我发现他从来不看英语，预习也好，复习也好，从来不看。

        青苹果在中间掰开，我递给他一半：“我从家里拿的，已经洗干净了。”

        仔细看，他稍微有些黑眼圈，我见他有些犹豫，便直接放在他的书前，我咬了一口我手里的另一半苹果，咀嚼完，他才拿起桌上的那半，我看着他。

        他说：“谢谢。”

        这次，他没有微笑，礼貌的微笑。

        我凑近了一点，问他：“你晚上都几点睡觉，我看你不像玩游戏的人，怎么还有黑眼圈？不会是晚上也看书吧？”

        他的衣服上有洗衣粉的味道，白色的校服t恤上没有一点儿异色，干净的不像话。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手腕处的静脉是蓝…蓝紫色。

        “晚上看书。”

        …

        “我看你白天都把新学的内容复习了，晚上就算预习，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吧？”

        他看着我，平静的湖水，他的眼睛，他说：“晚上睡不着，所以只能看书…我要教我妹妹，她学的有些慢，只有白天跟进度，晚上再多学，才能追上别人。”

        两个信息，失眠，妹妹。

        苹果暴露在空气中的果肉开始泛黄。

        我倒是没有心思担心苹果：“你妹妹和我们一个年级？”

        他似乎有些无语，说了这么多话，我只抓住了这一点，他没回答我，开始吃着苹果，继续看书，我好像一个要撬朋友妹妹的人，可能是我对他的一切信息过于感兴趣。

        我们沉默着吃苹果，他拿着果核说：“你吃苹果不吐核？”

        原来我又无意识地吃了果核，我无比习惯那种苦涩：“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你吃过没有？可以试试，不过不好吃。”

        如我所言，他吃了。

        这人声喧闹的教室里，只有我们这里是净地，我看着他，不想问他感觉怎么样，只想问出那个想了很久的问题：“你喜欢英语吗？”

        他用手指蹭了蹭嘴角，这才看我：“不喜欢。”

        出乎意料，我以为他无比热爱，热爱到不忍心在课本上，在一切和英语有关的资料上落笔，我以为他不会辜负，那可以称之为天赋的语感，我问他为什么。

        他居然试图控制不再微笑，那种面对不安时，他采取的应对方法，我发现，很多时候，他那礼貌的微笑，像我一样虚假。

        我将要见到真正的他。

        他说：“我最讨厌英语，我恨不得把英语书全部撕掉，它不应该出现在我的家里。”

        他是在说英语，还是在说人？他说他晚上睡不着，所以只能看书，那么，失眠的原因，是不是关于那个与英语有关的人？

        我问他：“你经常失眠吗？”

        “一直都是，不过，已经不严重了。”

        “吃安眠药？”

        他真诚的，连眼角都染上笑意：“不是，和安心的人在一起，比安眠药有效千万倍。”

        他从没有跟我说过暴露感情的话，我以为他在接受我，或许，我可以和他成为朋友，我能够在这个我喜欢的、神秘的故事里，留下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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