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一章

“你有此仁善之心，很好。”

        喻馆主颔首，俯视着眼前跪着的脊背挺直的弟子，神情凝重，“可，白芷，你真的想好了吗？”

        “是。”

        白芷点头，从叶承瑾将长葛下街之事交由她起，她就已经下定决心，无论此事有多难，她都会坚持到底。

        “馆主，我已经想好了。”白芷弯下腰去，恳求道，“在长葛下街的境况改变之前，我绝不考去燕郡红叶馆。”

        “长葛下街之事非一日之寒，纵有大公子帮你，可以你一人之力，至少也需要三五年。”

        喻馆主语声淡淡，明明不带情绪，可白芷却仍能听出里面的劝诱与痛心，“你该知道，以你的天分，最快今年，最迟明年，就可以进入燕郡红叶馆。那里汇集天下医术，是你一直以来的的梦想。为了与你毫无关系的长葛下街，放弃燕郡红叶馆，你不悔吗？”

        “再说，你可以不去燕郡红叶馆，那知白呢？”

        “知白在医道上的天分之高，是我平生仅见。你要让他陪着你，继续在这上谷磋磨时光、浪费天赋么？”

        喻馆主的话如一根尖锐的刺刺入白芷心中，燕郡红叶馆是她一生的梦想。

        她曾经告诉家人，她马上就可以去燕郡红叶馆，三年便可出师，从此成为一名大夫，能挣很多很多的钱，让家里吃穿不愁。

        她早已想过，挣钱的事，可以晚些；去燕郡实现梦想，亦可以晚些；可唯有长葛下街，那一双双求生的眼眸，那一条条即将逝去的生命，等不得。

        可是，知白呢？

        她不去燕郡红叶馆，青葙便不会去；而青葙不去，知白又怎么肯去？

        可知白那样好的天分，怎么能不去燕郡红叶馆？

        可是呀……可是呀……

        就如当初执意救助中毒的叶承瑾一样，哪怕明知后果，她依旧决然不悔。因为，在她心中，没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

        “馆主，我是个大夫。”所以，她仰头看向喻馆主，眼角带泪，语声坚决，“我不悔。”

        “知白的事，我会想办法。可就算想不到办法……”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哽咽着道，“就算真的是我耽误了知白，我也不悔。”

        “我想，就算一开始只是我的选择，可最后的结果，一定会是青葙的选择，也是知白的选择。”

        喻馆主静静凝视着她，在他的学生中，白芷并非最有天分的那一个，也并非最努力的那一个，可她却是最配得上“医者仁心”这四个字的那一个。

        就如此刻她流着泪的双眼，纠结、悲伤、难过，却也掩不住那对生命的尊重、悲悯与执着。

        他当初选择回上谷开馆授课，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遇到这样的学生吗？

        既如此，他有什么理由不同意。

        所以，他点头：“白芷，起来吧。”

        “馆主，您同意了？”

        白芷喜出望外，连起身都忘记了，反而是又向他确认了一遍，生怕自己听错了。

        喻馆主矜持的应了一声：“嗯。”

        “谢谢喻馆主。”白芷瞬间从地上跳了起来，蹦蹦跳跳的要找人同她一起分享喜悦，“那我先去准备了。”

        其实，喻馆主还有话要说的，可看着白芷那眉开眼笑往外跑的样子，到底还是没打断她，便想着，干脆给她个惊喜罢了。

        这件事，白芷第一个告诉的，自然是谢青葙。

        既是分享喜悦，也是寻求帮助。

        虽答应了叶承瑾，在喻馆主面前也信誓旦旦，可究竟该如何帮助长葛下街的人，她其实并不知道该如何做。

        一想到这，白芷就忧心忡忡，坐都坐不安稳了，在石台上动来动去：“青葙，柏舟给了我银钱和人手，可我究竟该怎么做？”

        “书上说，若欲改之，必先知之。”

        谢青葙还是如往常一般，无论什么事情，在他面前，似乎都只是一件简单至极的小事，如平常一般道，“就是说，如果你想改变长葛下街，就要先了解长葛下街。”

        “了解？”白芷的眼中放出光芒来，“你是说，我要去了解长葛下街里的人的想法。”

        “嗯。”青葙点头，“但是此事不要操之过急。阿九，当前最重要的，是你第一眼看到他们时最初的想法。”

        白芷喃声：“我想让他们活下去。”

        她见过太多悄无声息就失去生命的人，她也记得他们挣扎着求生的身影，那绝望不甘的眼神，和记忆中多么相像。

        “是。”青葙浅浅一笑，“只有先活下来，才会有想法。”

        “那第一步，就是先诊病。”

        白芷一边说，一边随手捡了颗小石头在地上比划着以连贯思路，“那边病人多，最忌病气扩散，首先要准备艾草、苍术、薄荷等祛阴除湿类药物，同时还需要准备大量风寒、咳嗽及其他常见病药物；二来，需要根据症状、脉象将病人分类，以便救治；三来，便是开药之后的护理了……”

        说到这，她苦笑了一下，“馆主说，以我一人之力，恐怕要三五年。如今看来，馆主怕是对我期望过高了。这许多事，便是知白、何笑同你一起帮我，也不知三五年做得完么？”

        她有些挫败，自嘲道：“若是何笑在，怕是要笑我自不量力了。”

        “他不会。”

        青葙只是摇头，“阿九，何笑和你一样，是个大夫。所以，他不会笑你。”他总是用着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简单明了的事实，“他会佩服你，然后和你一起去做这件事。”

        “是呀。”

        白芷便跟着笑起来，“我们都是大夫。”

        见她这样，青葙方才指出她刚刚的思路里最欠缺的那一点：“阿九，地方呢？”

        白芷一怔。

        青葙便解释道：“相对于里面的人数来说，长葛下街过于逼仄窄小。你在哪里替他们诊病？他们又在哪里修养？”

        青葙说的确实是个大问题。

        长葛下街病人众多，空间狭小，环境脏乱。就算她可以在里面替他们诊病，可若是一直呆在那样的地方，病又怎么好的了？

        白芷想了想，然后道：“青葙，那我们等会去长葛下街那边再看一看，看看周围是没有什么地方适合。”

        “不。”青葙难得反对她提的建议，摇头道，“你提要求，地方让秦忻去找。”

        不错。

        她与青葙，虽说已在上谷呆了两年多，可对上谷却并不算太熟悉，尤其长葛下街那边，她统共才只去过两次而已。

        而秦忻就不一样，他出身长葛下街，对那边地形该是了如指掌。更何况，他是叶柏舟的侍卫，有身份有地位，与小小的红叶馆学徒相比，办起事来自然更方便。

        白芷一向是想到就去做的性格。

        所以，她同青葙道了别，出了红叶馆，寻了个僻静些的巷道，方才喊道：“秦忻。”

        秦忻自从在她身边出现过以后，虽说仍旧是在某个她未曾发现的角落里默默跟着，可他们间的交流却也多了些。当然，所谓的交流，从来都是，她问，他答。

        因此，白芷知道，其实暗中跟着她的，原是一队四人，以秦忻为首。而所有需与她打照面的事宜，也全都由秦忻亲自处理。

        也因此，她还知道，若非特殊情况，他们是不得轻易进入红叶馆的。

        因此，秦忻很快出现在她的身边，垂首行礼等待吩咐：“请姑娘示下。”

        “是长葛下街的事。”白芷没有说多余的废话，直奔主题道，“我要在那附近找一个很大的地方做临时诊堂，要至少能容纳长葛下街半数以上的人，除大堂、诊室外，还要有专门的药房，后厨还需要有很多炉子用来煎药……”

        “姑娘，这里可行吗？”

        秦忻似乎早有准备，待她话音刚落，就从袖中拿出了一份卷轴递了过去。

        白芷接过，展开，却见里面是一份详细的房屋结构图。

        秦忻继续解释：“这二十六栋房子，每栋之间都隔的极近，均与长葛下街只有一墙之隔。单个的房子有些是小了些，也破败了些，不过都可以按着姑娘的要求改。我已经和这些房子的主人谈好了，若是姑娘认为这地方可以，他们即刻就可以搬走。当然，若是不行，我也……”

        “不，已经很好了。”

        白芷看着图纸上一目了然的房屋结构和位置，大为感动。她才刚刚开始想着要去做，可原来有人，已经将准备做的这么完善了。

        难怪，柏舟可以放心的把长葛下街交给她。除了相信她以外，想必，他也对秦忻他们的能力极是放心。

        “那我这就让那些人家搬走。”

        听她这样说，秦忻也放下心来，“那姑娘看看，这些房子，还有哪些要修缮改造的？您说，我即刻让他们动工。”

        就这么一眼的时间，哪能把这样的大事决定下来，她还得回去和青葙他们商量商量。

        所以，她收起手中的图，回道：“我确定好了再找你。”

        “姑娘，你知道吗？”

        秦忻忽然喊住她，与她的交流中，第一次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如今，每日都有二三十人被送入长葛下街。而每三日，便有拖尸人进入长葛下街用板车将里面的尸体拖走送去城外的乱葬岗，每次拖走的尸体，少则五六十，多则上百具。”

        “而至今日止，长葛下街仍有三百七十六人，其中，活人几何未知，尸体几何未知。”

        不到一天的时间，应该探明不了这般详尽的信息……

        白芷头一次认真打量秦忻，容貌普通的男子明明看似平平无奇，可全身都散发着一种沉稳的气质，眉眼中有着与平常不同的悲悯以及与那些人眼中相似的挣扎。

        “秦忻，这些事，你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说这话时，白芷还晃了晃手中的房屋结构图。

        “姑娘第一次踏入长葛下街的时候，同我说，希望大公子也来看看。”

        秦忻突然笑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想，长葛下街，就要迎来改变的机会了。”

        “姑娘。”他单膝下跪，抱拳叩拜下去，行了军中常见的拜礼，“今日，秦忻代长葛下街，谢过白大夫。”

        这一刻，白芷真真正正认识了秦忻。

        从此，秦忻在她心中，将不再只是柏舟的侍卫，而是一个有着自己的想法与感情的人。

        所以，关于长葛下街的事，她再也不可能只将秦忻当作是柏舟留给她的下属，而是要将秦忻当做她的伙伴。

        一起改变长葛下街的伙伴。

        所以，她伸出手，对他发出邀请：“秦忻，我们一起，改变长葛下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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