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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月(2)


元吉一怔,说:“老夫人记错了吧。”

    “不会错。”老夫人收回目光,顾自穿针,“他女儿的百日酒老身还送过礼,这些礼数上的事,老身可记得比府内的账房先生还清楚。”

    元吉尴尬一笑,随口说:“兴许武峰有两个女儿吧。”

    “这年纪的姑娘家,也该许亲事了。”老夫人来了兴致,“把她喊来。”

    元吉朝窗外招了招手,少女扭头看见了,她依依不舍地看了眼渐渐飞远的蝴蝶,旋即嘟着嘴翻下山岩,朝着厢房走来。

    那几名仆役、侍女见此都是松了口气,旋即朝厢房揖礼,便有序地退出了院子。

    少女进了屋,走到元吉身前站着,一言不发。

    老夫人抬着手臂拉直了线,问:“叫什么?”

    少女闻言看向元吉。

    元吉解释说:“老夫人,她还没取名字。”

    “没名字?”老夫人诧异地抬头看着少女,她唏嘘地说,“那怎么成?人没名字那便做不得人。”她埋怨地看向元吉数落,“你一个做师父的,就没想给她取个名字?往后她若是长大了,别人喂、喂的一个劲的喊她,成何体统?孩子。”她笑颜慈和地伸手,“过来。”

    少女犹自站在原地,她看着元吉,似在等他开口。

    元吉轻推她的肩膀,说:“喊老夫人。”

    少女走近后,双手抱拳,中气十足地喊:“老夫人!”

    元吉不禁捏住了额头,老夫人却是闻言一愣,旋即开口大笑起来。

    她笑的轻咳,指着少女说:“倒像个江湖女侠,这嗓门哟。”

    老夫人一把握住少女的手,将她引入榻边坐着。

    “平日疏忽管教。”元吉朝少女瞪了一眼,“失了礼数,老夫人莫怪。”

    少女吓得缩起脖子,抿着唇不敢吱声。

    “让你一个大男人带一个女孩,岂不是得教成四不像?”老夫人拍着少女的肩膀示意,“转过去,老身给你梳头。”

    少女僵硬地背过身,任由老夫人解开顶冠,一头如瀑的长发倾斜下来,遮住了侧脸。

    “多好的头发,我给你呀,好好梳梳。”老夫人摸索着从柜案上拿起木梳,她一边梳一边说,“今年这夏季来了,又到了选秀的日子。此事你可知晓?”

    “知晓。”元吉点头,“每年夏季,九州皆有闺阁千金入都选秀。得魁者,便是贵妃娘娘。”

    “陛下不似先帝,膝下仅有三子。晋王聪慧得体,秦王英姿勃发,可早年原有三皇子齐王,奈何……”老夫人握着少女的发尾缓缓落梳,“一场大火,天妒呀。”

    这话语落,门前一侍女捧着糕点等着,老夫人手上忙着,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侍女便逐个走进,将糕点瓜果陆续摆在榻上的矮案。

    元吉将盘中的桂花酥拿起来,递向少女,说:“陛下如今重掌朝堂,身子骨与天同齐,想来往后也是得天护佑,绵延子嗣不是什么难题。”

    少女头发打了结,被梳理地疼的龇牙咧嘴,她见元吉递来糕点便双眼发亮,接过后便忙不迭地塞进口中,心满意足地咀嚼起来。

    “这话说的轻巧,可谁能听能信?谁又不知后宫那只真凰眼里揉不得沙子?”老夫人握着发尾一遍一遍地梳理,“这每年选秀都是百花争艳,后宫里的事,你一个男子不懂,乱着呢。”

    元吉拿了橘子剥皮,取了一瓣递过去,少女接过就往嘴里塞。

    元吉手指细长,剥完皮举着橘子肉,问:“老夫人的意思是?”

    “女孩家吃东西要细嚼慢咽,不可露齿。”老夫人教育般地轻拍少女肩膀,她等少女点头应答后才继续说,“后宫有风花雪月四宫,前三个年头选秀添了三个贵妃,后宫莺莺燕燕,都是妙龄适育的女子,可即便是庞博艺理政之时,也不曾听闻后宫有妃子怀上龙子的听闻。此事是内宫之事,怀不怀不在陛下,而在有意之人。”

    元吉眉毛微挑,说:“莫非是她。”

    “你正大光明说皇后便是,猜测归猜测。若是这一嘴能道出抄家灭口的罪过,那陈家世代拟下的律法岂不成白纸一张了?”老夫人严声说完,旋即忽地气馁叹气,“这风花雪三位贵妃可谓闺中怨人。每年选秀,入宫得晋贵妃之身的女子多不胜数,可你见过哪个住进广寒宫了?问题呀,出在这。”

    元吉身子微震,他想起崇都之乱当天的那场乱战。他跟随秦王冲进内宫护驾,而当时庞博艺身死时,便是在广寒宫。

    而那正门前则挂着乐无双的画像。

    元吉低语近乎无声低喃:“他在找她?”

    “乐无双这个人活的真不像人,倒像个……妖精。”老夫人抖了抖少女的长发,她惆怅叹气说,“一个活人在活着的时候蛊惑地满九州的才子魂牵梦绕,如毒哽喉。而中毒最深的便是陛下。唉。”她为少女扎着发髻,“一个死人,却活在天下共主的心里,他自然是在寻她,只不过奢想寻一个和她长的像,亦或是神似之人,可这……”她突然停了手,转向元吉问,“便是寻到了,乐无双也早就死了,新人能代替的了旧人吗?”

    元吉无言摇头。

    “寻到了只怕是更心酸。”老夫人替少女盘好发髻,瞧上去当真是亭亭玉立,显露出这个年纪的可爱神态。她搭着少女的肩膀,说出了真相,“一个人的梦破时,那便是崇都天昏之时。做皇帝的,没有哪个可以独善其身,更没有哪个可以心圆意满。他是天下共主,可他却活的像个孩子,要这个、要那个,但到最后,他什么都得不到。”

    元吉面色恢复冷静,他想了想,问:“什么都得不到?”

    “自然是,他是,你也是。”老夫人拍着少女的肩膀示意她可以走了,她缓慢地转向矮案端正坐姿,“内城如今在建楼,听说,你们聚龙帮也在建?”

    少女急冲冲地从案上抱走了盘子,一边往外头跑,一边往嘴里塞吃食。

    元吉点头说:“是。”

    “元吉,你的身世,老身那儿子已尽数道来。老身该知道的都知道,但老身可以装作不知道,还有你在做的事。”老夫人正色地看着元吉,语重心长地劝导,“这楼莫在建下去了,自古夺嫡之争皆是九死一生,你莫要把自己搭进去。老身与乐无双是同乡,你和她极为神似。老身欣赏她的才华,更甚的是嫉妒。但归根到底,老身劝你一句。你的名分不正,莫要掺和到晋王和秦王的争夺里去,自古帝王更迭如涛涛江水,一浪接一浪,而我们都是那岸上的沙子,靠的远了安然无恙,靠的近了便是波及全身,你,听明白了吗?”

    元吉神色微动,他凝视着老夫人,问:“老夫人既然都知道了,为何不做那岸上的远沙?反倒劝我避开?”

    “你是孩子呀。”老夫人掸了掸袖,她抿唇慈和地笑,“而老身已是为人母,人情世故老身看的太多了。年纪大了,总觉得该导人向善。兴许是老身那早逝的夫君在梦里冲老身念叨多了,也有看不惯的时候吧。”她握住元吉的手轻拍了拍,“听老身一句劝,人各有命,放手吧。”

    元吉任由老夫人握着他的手,许久之后他抬起眼,说:“我从未想过争权夺利,只是这里。”他抽回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有想要知道的真相。”

    老夫人静静地注视着他,目光里带着审视。良久、良久,她平静地开口说:“如此,往后常来府中做客,带上那丫头。”

    元吉颔首点头,可老夫人又突然朝外头招手,喊了声‘丫头。’

    少女于花丛中窜出头,她脑袋上盯着碎花瓣,好奇地望向内屋。

    老夫人摇着手中的糕点,呼喊着:“要不要?”

    少女顿时急冲冲地奔进屋子,刚要探手去夺糕点,可元吉猛地侧首瞪过去。

    少女立刻缩手,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不怕。给。”老夫人拉着她的手将糕点放进她手中,然后温和地凑近问,“老身给你取个名字可好?”

    少女看了元吉一眼,然后看向老夫人问:“什么名字?”

    “嗯……老身想想。”老夫人昂首思索着,“往后你就叫……”

    话到这里顿了顿,引的元吉和少女都注视着她。

    她顿了半晌有余,随即忽地用指头点在少女额头上,说。

    “武时月,可好?”

    ……

    风沙卷天,右庭遗址腹地赤沙滚滚如浪。

    在这片苍茫的大漠之上,雄鹰翱翔天际,那对炯炯有神的鹰眼注视着下方,而一道寒芒紧接而来,于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飞落向下方,朝着那个疾步奔走的人影飞射而去!

    嗡!

    锋锐的长矛擦着肩膀划过,漆黑的铁甲在摩擦声中铮铮作响,甲破之时,一抹血花随风撒下。

    “快、快放下我!”山一程咬齿间溢出鲜血,“即便你体力过人,在这么跑下去终究难逃他们的追击,快、咳咳!”

    那鲜血沿着下巴淌落在江百川的肩上,沿着铠甲一角滴滴滚落。

    江百川奔走间大口喘息不止,他背着山一程从围攻中冲杀而出,一路狂奔不曾停歇半分,此刻已然出了大漠右庭遗址腹地,正向着梁封侯所在的集结地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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