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9相爱在急救室门外

正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渐渐漾起了红色的海洋，车辆的鸣笛催促声中林兆菀率先反应过来，“我，我先下车去看看……”

        “不用看了，那只小狗蹿到马路边的绿化带里了。”康宪杨沉声道，见林兆菀还是不肯与自己对视，康宪杨的目光也就不再紧紧盯住她，车辆重新发动了起来。

        林兆菀包带上的五金配件被她翻来覆去，弄出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康宪杨注意到。

        “你很紧张？”康宪杨并没有扭过头去看林兆菀的表情，反而是通过后视镜瞥了一眼。

        “啊？什么……”林兆菀一时在脑海中吐槽刚才的自己，没有听到康宪杨的提问，她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又有些许高，可能车里太闷了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我是说，你很紧张吗？”康宪杨的眼神由林兆菀的脸上渐渐滑落在她不断翻动锁扣的手指上。

        林兆菀赶忙松开手以示清白，“没，没有，我就是下意识的动作……”

        这个回答有多无力，车内的两人都明白。林兆菀只希望康宪杨能够放过自己，不过天不遂人愿。

        “你紧张的时候就喜欢打开包，再合上包，无论是包带还是手包都一样，”林兆菀刚想问你怎么知道，像是预料到她会这样问一般，康宪杨答道，“最初几次见面吃饭时，你的包都不在你身后，而是放在腿上……”

        又是该死的回忆。

        倘若林兆菀现在与康宪杨是两情相悦，家庭美满，在出行的车辆上，两人谈起从前初识之时，两人对对方的第一印象，以及各自的窘迫之处，大抵会甜蜜非常。

        可惜，没有两情相悦，也没有家庭美满。

        两个徒有夫妻之名的人，要在离婚前，为病危的长辈献上一出恩爱戏码，在这种时刻，过去的那些小心思再被拿出来翻看时，难免觉得可悲。

        “嗯，我的确有这样的习惯，”林兆菀索性大大方方认了，不想再徒劳的辩白什么，只会显得自己像个傻瓜一般。

        看得出林兆菀的情绪不高，康宪杨解释道，“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我也很紧张，之前在医院，你在我妈面前不是演的挺好的吗？我还想跟你取取经。”

        康宪杨自以为这句话可以把场面扭转的轻松一些，还指望着林兆菀会变本加厉的怼回来。可惜等了半天，林兆菀只有一句，“即兴发挥吧。”

        一场原本轻松闲适的谈话，康宪杨戳到了林兆菀心中两个痛点，一是少女时代的林兆菀对康宪杨的缠绵心事，二是林兆菀回国之初试图接近康宪杨，说服他捐献骨髓。

        这两件事，是林兆菀现在自认为做得最失败的事情。

        人做错了事情，自己不后悔是一说，被别人拿来说又是另一回事了。

        康宪杨眼下心情也开始变糟，索性两个人都闷闷的不再说话。像是故意与林兆菀赌气一般，把最初就打开的音乐也关掉了，好让情绪肆意发酵。

        林兆菀却摇下了车窗，侧头看着窗外的转瞬即逝的景致，不与车内的另一个人分享尴尬的气氛。

        姚茜匆匆忙忙赶到医院，见电梯门即将合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电梯口，也顾不得什么对电梯的恐惧，赶忙迈了进去。

        好在今日的电梯还算给面子，很快电梯在血液科楼层停下，姚茜急急向急救室跑去。

        远远就看到了唐明鹄抱头席地而坐的身影，姚茜不觉心中一疼。

        这种时候，一般来人都会问“怎么样了”、“进去多久了”、“怎么突然变严重了”。

        姚茜在临近唐明鹄的时候止住了杂乱的脚步，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到他身边，不由分说的架起唐明鹄的胳膊，“我来了。”

        唐明鹄下意识想要使力气让自己站起来，无奈在地下坐了太久，腿已经完全酸麻，使不上劲，姚茜接过他身体的大部分重量，“抓着我，我们去座椅那边。”

        自从优优进了急救室，过往的医生护士乃至素不相识的病人家属，都来劝过一句。

        “起来吧，地下凉。”

        “还是要坚强啊，家人还指望你呢。”

        “你要是也垮了，人出来了不也没人照顾了吗？”

        一句又一句善意的话语，都没能让唐明鹄离开那个地方。

        唐明鹄固执的认为，走廊的地板与急救室的地板是相连的，只有坐在地板上，才能给优优力量，让急救室中的女儿能够感觉到，爸爸需要她，爸爸在等她出来。

        可是他却不自觉的想要依靠姚茜的力量站起来，优优，如果你能感应到的话，爸爸想告诉你，在门外等你出来的人又多了一个，如果可以，爸爸想给你一个妈妈，给你健康，给你完整的家庭，给你快乐的童年。

        也请你，拜托你，一定给爸爸机会，好不好。

        姚茜不知道唐明鹄有没有流泪，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即使在医院灯光的照耀下，她也无法他的眼中是否蓄满泪水。

        脸上没有泪水反复冲刷的沟壑，但焦心的神色已经变成了失心的面容，这远比前者让人看着难过。

        扶着唐明鹄走到座椅上，缓缓坐下，姚茜始终没有放开他的手，唐明鹄也一样。

        急救室的灯光还在亮着，唐明鹄却没有勇气抬头去看。

        给优优治病的这几年，他看到过太多病人家属紧紧盯着急救室灯光的表情。

        有希冀，更有恐惧；有紧张，更有颓丧。

        那盯着灯光的几个小时里的心情，恐怕有些幸运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尝到个中滋味的半分。

        真羡慕那些人。

        “靠在我的肩上，歇一下，”姚茜出声道，唐明鹄愣愣的，没有反应，“我来了，我在这里，你可以依靠我，如果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把头靠在我肩上，休息一下，听我的。”

        姚茜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你去买饭，要糖醋排骨，最好是肋条部分，要八宝粥，加糖，再来个水煮蛋，蛋黄你吃，我只要蛋清。”

        不知这平淡的话语给了唐明鹄什么力量与召唤，后者真的听话的将头靠在了姚茜的肩膀上，“你太矮了。”唐明鹄出声道，他歪下半截身子才能够到姚茜的肩。

        于是姚茜猛地坐直了些，“你不要坐这么靠后，滑下去点。”唐明鹄照做。

        医院过往的人纷纷感到欣慰，这个可怜的傻男人，终于有媳妇来陪着了，原来不是一个人啊。

        是的，唐明鹄不是一个人了，他自当更有力量去留住优优。

        不过上苍往往不会按常理出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时间或许从未过去。

        眼看走廊上的人变换，电梯开合，急救室的灯光依旧亮着，消耗着人的精神与耐力。

        终于灯灭了。

        唐明鹄像是要从座椅上弹出去一般，被姚茜急急抓住，“我来。”

        “医生，请问孩子怎么样了？”姚茜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唐明鹄捏的生疼。

        “已经抢救过来了，只不过她还需要在重症监护室度过接下来72小时的危险期，再过三个小时，你们消毒以后，换上无菌服，可以来看她。”

        “谢谢医生，您辛苦了。”姚茜冲医生鞠了一躬，唐明鹄却忽然晕了过去。

        “老唐！老唐！”医生与姚茜上前接住唐明鹄，“他这是心脏病犯了，快！放平！”

        姚茜在一旁看着医生给唐明鹄做心脏复苏，眼泪刷刷的流了下来，这种场面，她也是第一次见，怎么能不害怕呢？

        但她不能以一个女人，一个弱者的身份站在唐明鹄身边，他已经有了优优需要照顾，姚茜希望自己能成为唐明鹄暗夜里的光，希望自己被需要，被爱护，同时也能爱护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

        在后来与唐明鹄一起在病房中照顾优优与嘉麒时，姚茜才知道，这个头发已有些白茬的男人，其实比自己还要小三岁，只是生活的重担让他无力喘息，而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原本是抚琴奏乐的灵巧之手，唐明鹄在老家一个三线城市内开了一个音乐学校，原本一切顺风顺水，妻子漂亮，女儿乖巧，正是男人最得意的时候。

        天灾人祸，妻子被查出乳腺癌晚期，唐明鹄无心管理学校，转手出去，国内国外辗转医治，最后当年稍显丰腴的唐太太变成了一个瘦的皮包骨头的光头老妇，极度的自卑与一心向死的心态下，离开了深爱自己的丈夫与女儿。

        唐明鹄自诩事业有成，本以为变卖家产总能换得妻子一命，却不想最终落得个人财两空的局面，本想重新东山再起的他，在妻子走后第二年春天，优优查出了白血病。

        一蹶不振。

        现在的唐明鹄已经许久不曾拿起过深爱的乐器，甚至走在街上碰到音乐学校发传单都要躲着走。

        任谁活在这世上没有深夜恸哭的时刻呢？

        恢复呼吸的唐明鹄被抬往病房，姚茜擦干眼泪，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手中的电话响了起来，是林兆菀。

        “兆菀……”姚茜接通电话念出名字已经带了哭腔。

        林兆菀心中一颤，“怎么了？”

        “老唐……优优……”姚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人在值得依靠的人面前，格外柔弱脆弱。

        唐明鹄在姚茜面前是如此，姚茜在林兆菀面前亦是如此。

        直到几分钟以后，林兆菀才通过自己的拼凑知道了整件事情。

        “我过去陪你。”林兆菀说出这话的时候，旁边的康宪杨眼神一闪，“优优刚抢救过来，唐明鹄心脏病发作，姚茜一个人在那里。”林兆菀捂着话筒对康宪杨解释道。

        康宪杨点了点头，“那我在下一个路口那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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