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变故生

临近冬至，北邺的风冷得砭骨，景殊在马车里，身上还披着白狐裘，瞧着有些懒散。

        景殊自个儿也颇为感慨，自从到了北邺后，整日无所事事，除了用膳喝药就是睡觉，越养越懒了。

        逛了将近半日，景殊忽地出声：“郁湖，平双，你们进车来。”

        外头驾车的两个小厮对视一眼，立刻将马车停到路边，相继掀帘进去。

        郁湖问道：“公子，何事？”

        景殊没答，忽地起身发难，两手蓦地抬起，在二人颈侧轻轻一拍，两人当即瘫软，昏厥过去。

        “元翊？”荀青如愣了下，“你做什么？”

        景殊收手，两手指缝间各夹着一根细长银亮的针，他将两根银针收好，面色平静道：“让他们睡一两个时辰，足够你我出城了。”

        两人不愧是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景殊说完，荀青如立即明悟他的目的，先是蹙眉须臾，随即又笑了。

        “怎么不提前与我说？”

        “太子府，人多眼杂。”

        景殊解释了一句，郁湖和平双都是姬玄晖的人，他自然不能尽信，这几日在城中来回晃悠，也不是无聊逛逛而已，他蓄谋已久，只等今日，祭天礼前一日，姬玄晖必定无暇顾及他，是离开北邺的最佳时机。

        “出城后往西南去，去滇西。”景殊起身出去，要亲自驾车，“即使你我回了南景，也不见得能如愿报仇，但子宁，我愿意搏一把。”

        荀青如笑了，缓缓吐出口气，说：“那就搏一把！输也认了！不过……”

        “怎么？”

        “你那针，哪来的？”

        “……孙老那偷的。”

        ——

        景殊亲自驾车，寻了个客栈，他无意伤及郁湖和平双的性命，毕竟北邺如今天冷，真要在外头晕两个时辰，怕是就再也起不来了。

        安置妥当后，景殊与荀青如便驾车离开。

        车上有出门前带的银子，景殊又从小厮身上取了太子府的令牌，万事妥当，二人再没耽搁，直奔北城门。

        到城门前时，天色已晚，进出城的人不多。

        守城侍卫自然认识太子府的马车，但还是上前拦截，景殊掏出令牌，淡声说：“奉太子命出城办差！”

        守卫面面相觑，随即让开了路。

        景殊收回令牌，堂而皇之地驾着马车出了城门。

        一路顺利，荀青如也掀开帘坐到马车外面，叹道：“就出来了？”

        “不然？”景殊看似云淡风轻，实则暗自紧绷着，出城不过是第一步，若是等姬玄晖反应过来，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两人没有北邺照身帖，仅凭太子府的令牌，走不出多远，只能等到下一座城时，想法子弄个照身帖来。

        天地辽阔也荒芜，日暮苍山，秋风瑟瑟，景殊只望着前路，没回头瞧。

        荀青如坐在他身边，晓得今日出城这般顺利，是因景殊多日谋划，出府游逛，偷藏银针，他早将这条逃跑的路算计了千百回，但求万无一失。

        “之后呢？”荀青如笑问，“去滇西，那是贤王的地盘，他反了景煜，若是知道你活着回了南景，恐怕不会放过你。”

        “先回去瞧瞧再说。”景殊说，“你我回去也不是争皇位的，青如，别忘了，先生是殉国而亡。”

        荀青如愣住了，他错愕道：“你是想…？”

        “青如，可还记得先生说过，不义不昵，厚将崩。”景殊神色平静，远远望着与天际相连的山峦，轻声道：“景煜德不配位，谢良甫与王戈包藏祸心，他们踩着百姓的血肉筋骨在享乐。王氏因盐引贪腐案将我当做弃子，可青如，我不悔。”

        他顿了顿，又苦笑道：“其实我从前羡慕极了景煜，谢后固然懦弱可欺，却是真心疼爱景煜，幼时我与景煜一同挨罚，谢后跪倒父皇面前去苦求，那日景煜跪了有多久，谢后便跪了有多久。”

        等他回宫时，连贞贵妃的面都没见着，只有她身边的大宫女传令，叫他去将课业做完，否则不得用膳。

        那时以为贞贵妃是怒其不争，现在想来，景殊才明白，谁会在乎一颗棋子的喜怒哀乐？

        “先生在世时，南景便已显颓势，我与先生都曾想过力挽狂澜，至少尚有一搏之力，至于现在，南景覆灭已成定数，倒不如推上一把，早日止战，早日太平。”

        景殊说完，瞧着有些回不过神的荀青如，笑说，“怎么，你是想救国？”

        “……唉。”

        荀青如叹了口气，摊手道，“元翊，我不甘心啊。”

        “我荀氏世代忠烈，战死沙场者亦有之，现在却只剩我这么个废物，百无一用是书生！从南景逃到北邺，其实是想说动你，回来东山再起，为我荀氏上百条性命报仇。”

        这其中自有诸多变故，荀青如甚至没想到自己真能活着找到景殊，但人总得有个念想才能活下去。

        景殊无声地笑了笑，问：“现在呢？”

        “现在啊——”荀青如眼神中闪烁着冷色，轻声嗤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南景没了，谢氏王氏都跑不了。”

        他这一生不求高官厚禄，前半生只求个潇洒，后半生，只求家仇得报。

        直到夜幕低垂，银月悬空，景殊等人已出城许久，上京城北倚雁北山，其山势高耸入云，山脉绵延千里，山中境况自是险峻。

        景殊估摸着再有一个时辰便能进山，便说道：“进山休整一两个时辰，歇歇再赶路。“

        荀青如自然无异议，二人离了官道，拐弯走进了山路。

        景殊算着时辰，郁湖和平双也差不多该醒了，不过姬玄晖近日忙得脚不沾地，恐怕得深夜才能得知自己跑了的消息，时间还算宽裕。

        然而景殊千谨慎万小心，还是算漏了一个人。

        姬玄睿带着王府的亲卫快马追到城外时，天已浓黑。

        “他们逃出城，定是要快马加鞭地逃，给本王追，将那两个景人捉回来！”

        姬玄睿一扬马鞭，又问：“这事儿告诉我哥了没？”

        “已经派人去禀报太子了。”亲卫答道。

        “那就行，咱们先走！”姬玄睿信心满满，眼里都闪着光，“本王早就知道这两个人不安好心，这回捉回来，看他还有什么好说的！”

        睿王殿下雄赳赳气昂昂，带着人策马疾驰，路过进山的岔路时，瞧都没瞧一眼，顺着官道便往前追去。

        丝毫不知自己极其完美地错开了景殊和荀青如的路线。

        景殊与荀青如更不知姬玄睿已率兵追来，两人将马车拴好，就在车内稍事休息，这半日颠簸下来，荀青如精神倒还不错，反倒是景殊，此前元气大伤，这亏空补不回来，恹恹地倚在车里，眉眼已显疲态。

        景殊靠在车里阖眸假寐，双目蓦然睁开，瞬间戒备起来。

        动静惊醒了荀青如，他睁眼连忙问道：“怎么了？”

        “有动静。”景殊面色肃然。

        不用景殊再说，连荀青如也听见了响动，不由喃喃道：“这，该不会是太子府的人？”

        “太快了。”景殊蹙眉，立马抓起马车里的包袱，招呼荀青如下马车，“山中险峻，又是夜里，你我寻个暗处且躲一躲。”

        两人当即离开平坦处，躲藏进山中一处凹地，上有干枯杂草，可做遮掩。

        没过一会儿，上头草丛中忽然传来窸窣声，荀青如脸色蓦地沉下去，景殊也浑身绷紧，藏在袖中的手紧攥着一只精巧瓷瓶，二人如临大敌，瞧着上头的风吹草动。

        而后，有人狼狈滑落下来，正正好好摔在景殊身边。

        景殊手里夹着银针刚想动手，那人也晃晃悠悠地坐起身来，四目相对，景殊愕然愣住。

        “是你？”

        姬玄睿摔得七荤八素，身上衣衫被刮出许多口子，发丝凌乱，还有几根杂草挂着，抬头瞧见景殊时，也是一愣，脸色变幻不定，精彩万分。

        “嘘，别出声。”姬玄睿慌忙竖起手指抵在唇上。

        景殊：“……”

        荀青如：“……”

        景殊与荀青如对视一眼，不懂他闹得哪一出，远处有马蹄声越来越近，景殊脸色一沉，眯眸瞧着狼狈躲藏的姬玄睿，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本以为是追兵来了，可眼下这架势，人家是冲着姬玄睿来的！

        景殊压声道：“怎么回事？”

        姬玄睿有些忸怩，又有些愤懑，狠狠瞪了眼两人，用气音说道：“还不是你们！本王就知道你们两个不安好心，哼，果然被本王抓着了吧！”

        “……说重点。”景殊蹙眉，往上指了指，“马蹄声，追你的？”

        姬玄睿咬了咬牙，点头道，“是！本王的亲卫都折在那疯子手里了，他想杀本王！”

        话罢，又没好气地瞪了眼景殊，“都是为了追你们！”

        景殊气得想笑，“你引来的尾巴，还怨我？你不是北邺亲王么，谁敢在上京城外杀你？”

        姬玄睿沉默了须臾，到底年纪不大，此刻也露出些许的惧色，他没说话，可景殊却瞧见他握刀的手在颤抖。

        他在害怕。

        “沈连。”姬玄睿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个名字，恨恨道：“这个疯子，竟真敢对本王动杀手！”

        景殊一怔，缓缓吐出口气，“是他啊。”

        荀青如问道：“你认识？”

        景殊心都沉到谷底去了，点了点头，“何止啊，交过手。”

        这叫什么，冤家路窄！

        算计来算计去，谁能想到姬玄睿这条蠢狗追出来不说，还引来了沈连这条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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