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陷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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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景殊又猝然晕厥,又是一番折腾。
待他平稳下来,孙居正挽着袖子往外走,恰好遇上刚进门的姬玄晖。
“哎,殿下!”孙居正正色道,“老夫正要寻你,今日宫中赏了不少补身子的药材,老夫做主,给那小子炖了药膳,他眼下虽无大碍,可今夜怕是不好熬。”
赏赐本就是给景殊的,姬玄晖自无异议,只颔首说:“孤知晓了。”
甫一入室,清苦药香弥漫。
姬玄晖坐到榻前,瞧着还在昏睡的景殊。
他来时便已清瘦孱弱,这几日下来,更是轻减许多,原本斯文俊秀的脸,现下只剩满面的病气,再如何丰神俊朗的男人,病成这样,也好看不到哪去。
姬玄晖本性冷清,说好听些,那是理智,晓得利弊,说不好听些,便是凉薄,譬如他对姬玄睿与沈连的态度。
他晓得沈老将军是个英雄,他战死沙场,其子理当蒙受遗泽,但嘉赏归嘉赏,臣为君死,难道还要将臣子的儿子当做皇子一样养着?要将沈连视作亲弟弟,着实不可能。
幼时玄睿病了伤了,皆是姬玄晖亲自照料,但沈连若是有事,他至多问上一句。
景殊刚到北邺时,他的生死,姬玄晖当真不在意,甚至带他回府后,姬玄晖想的也简单,治好他,养着就是了。
只是后来变故诸多,景殊这病体沉疴难愈,加之玄睿赵烨轮着在太子府闹事,反倒让景殊一次次出现在他面前。
每一次出现,都能让他原本静如水的心态生出波澜。
是震惊,是错愕,是疼惜,是怜爱。
于是将他视作己有。
何况,他本就是他的男妾。
可姬玄晖与景殊也算你来我往地交过手,这几日了解更甚,他本就是布局的好手,既然起了心思,早将景殊的性子给摸透了。
矜傲,清贵,不可一世,吃软不吃硬。
所以他没cao之过急,一步一步地试图让景殊心甘情愿地接纳,可人还没骗到手,就险些没了!
这次景殊私自出逃,姬玄晖是动怒了的,甚至想过将人捉回来后如何惩戒。
将他拴在屋内,叫他哪也去不了,叫他知道该怎么做个男妾!
最后人捉回来了。
可……
姬玄晖叹了口气。
人是为了救他弟弟伤成这样,若再强迫他囚禁他,未免太没人性。
“多谢。”
姬玄晖对睡着的景殊轻轻说。
景殊占了卧榻,姬玄晖便命人在屋中又置一张短榻,他没再冒犯景殊,睡到他身侧去,而是将就着在短榻上休息。
病时睡不安稳,景殊恍惚间,又回到了南景阴冷潮湿的诏狱中。
他刚服下归元散不久,路上又染风寒,双臂展开狼狈地被拴在刑架上,而他唤了二十年母妃的女人,宫装华贵,满头珠钗,耳上那对东珠,还是去年她生辰时,景殊送上的寿礼。
熠熠生辉,讽刺得很。
“本宫当你是个中用的,却没想到养了头白眼狼出来。”
她眼中的憎恶毫不遮掩,像是在瞧垃圾。
景殊茫然失措,想问一句,我做错什么了?
可他已虚弱得说不出话。
“我兄长唯一的儿子,你竟杀了他,没有我王氏的血脉,果真养不熟!”
哦,王序。
他杀了一个贪官,便是错。
“你这身武艺,是我兄长教的,你也该还回来了,来人,动手!”
随后便是割断筋脉的痛,并非利落干脆地下刀,精致锋利的刀锋切开腕上皮肤,再将伤口撑开,仔细翻找,再一点点地去磨。
断筋之痛,景殊硬是一声没吭,只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
愤怒,委屈,不甘。
要我去争抢皇位的不是你吗?
非要认我做儿子的不是你吗?
想做一个明君难道是错的吗?
为讨母亲欢心而活的前半生,竟都是个笑话!彻彻底底的笑话!
梦境纷乱,时而是贞贵妃厌弃的讥嘲,时而是日暮残阳下血流漂杵的战场,又或是午门前刀起头落的荀氏满门,那些枉死的冤魂挣扎在染血的山河中,嘶嚎,哀叫,哭泣。
而景殊在岸上,他在岸上冷眼看着这一切,他曾经想挽救而最终无力的一切。
姬玄晖被景殊的梦呓惊醒了。
景殊脸上毫无血色,抽搐挣扎着,似乎想要醒来。
可景殊还陷在梦里,他不是那个可以面对风霜刀刃面不改色的南景太子,无助又凄惶。
那些冤魂在质问,为何你还活着?
该死的不该死的,通通都死了,为何你景殊还苟活着?
景殊惶然无措。
分不清这是梦,还是什么,他甚至无处可逃。
又觉着可笑。
是啊,南景无可救药了,该死的都死了,为何只留我一人苟活在世?
姬玄晖紧盯着他。
景殊蓦然惊醒,额心尽是冷汗,满身湿潮,衣服都被冷汗浸湿了。
“醒了?”姬玄晖正拿帕子给他拭汗,“怎么睡着了也不消停。”
景殊很快回过神来,神色也平静下去,他说:“姬玄晖。”
“嗯。”
“醒来见是你,倒不如在梦里。”
“……”
姬玄晖气笑了,“孤伺候你,你倒嫌弃起孤来了?”
景殊想抬手拨开他,但稍微一动,便牵扯到了贯穿伤,疼得皱了下眉,“给我留点体面。”
姬玄晖擦净了汗,正替他整理鬓发,“孤怎么你了?”
景殊静静地瞧着他。
姬玄晖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看穿了,那些自作聪明的谋划,甚至是温水煮青蛙的意图,他是织网的人,等着猎物自己进网。
然而现在,猎物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诡计,甚至冷眼瞧着他那拙劣的演技。
“你是北邺太子。”景殊说,“这世间绝色男女何其多,你若想要,引枕自荐的不在少数,放过我,姬玄晖,放过我吧,何必在我身上多费心思呢。”
姬玄晖与他对视了片刻。
“可孤瞧得上眼的,就你一个。”姬玄晖俯下身去,几乎要与他吻上,但偏偏隔了些许,“世间男女万千,可南景太子,只此一个。”
景殊忍不住偏开脸去。
他是端方守礼的君子,即使是逢场作戏,也做不到放浪形骸的模样,他骨子里就是这样的人,白玉无瑕一般的人。
或许姬玄晖待他有几分真心吧,但人心何其难测?
景殊忽然觉得无奈,姬玄晖怎么就缠上他了呢?
“你躲什么?”姬玄晖捏着他的下颚,强迫人回过头来,紧盯着他,像一头盯死了猎物的野兽,偏偏声音还是冷峻清贵的,“景殊,你怕什么?”
景殊被迫望入那双深邃乌眸,他说:“看在我救了你弟弟的份儿上,别让我难堪了。”
姬玄晖不接这话,而是坐起身来,手往他颈上摸了摸。
满手潮湿。
他忖量须臾,说:“都是汗,给你换下来吧。”
景殊:“……”
合着,他方才是对牛弹琴了半晌?
再不情愿,这般虚弱的景殊也挣扎不过,到底被姬玄晖摁着将汗湿的薄衫换了下来,面色洇红,是羞的,也是气的。
他干脆不再跟姬玄晖说话。
反正说了,和没说差不多。
待折腾完这一遭,已是后半夜了,姬玄晖给人盖好被子,极其体贴。
“好生养着。”姬玄晖说,“孤没想对你做什么。”
姬玄晖转身回到短榻上去躺着。
心想,这南景太子当真是好厉害,竟叫他牵挂至此。
——
城外一场变故,到底也没泛起多大的浪花,姬凛与姬玄晖都有意压着,姬凛是想息事宁人,姬玄晖却是为了保景殊,便没怎么传出风声去,倒是阆郡王得罪了太子一事,闹得满上京城都知道了。
冬至过后,守在泯江的玄甲军都统关越山回京述职,他是沈连的表哥,生父是沈连母亲的亲弟弟,入京便听说沈连触怒太子的事,故而哪边都没敢去,而是悄悄去了温延卿府上。
院子里,关越山一身鸦青窄袖劲装,瞧着利落,也便于练武,发戴玉冠,甫一进门,就勾着温延卿颈小声说:“我刚一回京就听说了,你消息灵通,快跟哥哥我说说,沈连那小子是怎么惹着太子了?”
温延卿衣着便是广袖翩然,瞧着就是个斯文贵公子,提及此事,笑意稍敛。
“老关,这事儿你可问错人了,殿下和陛下都没提,不过陛下从前待阆郡王有多纵宠,你我都见识到过,这回他沈连触怒的可不只是太子殿下,人都从宫里让人送出来了,可见陛下也不高兴,你和他是有点亲戚,可别乱来。”
“这我晓得。”
到廊下,关越山收回手,抱着肩冷笑:“就是问问,等我回府也好有个交代,没招,谁让咱关家发迹,都是他沈家的功劳呢?我人还没进京,我爹的家书都收到好几封了,连着催我,让我拿个主意。”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关氏原本就是个小户,借着沈家夫妻的死,连带着关越山也得重用,可他爹却是个不成事的,关越山也无可奈何。
“依你之见,陛下那边,是什么意思?”关越山问。
温延卿笑得意味深长:“离沈连远点,表面功夫做做也就是了。”
关越山呼出口气,点点头,“那行。”
“对了。”关越山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我听说,南景那煞星,在太子府呢?”
提及这人,关越山也心有余悸,不得不承认,这人实在是厉害,当时他接下沈连的烂摊子和景殊对阵,没少吃亏,也差点把命搭上。
温延卿点点头。
“殿下也真敢收。”关越山咂咂嘴,“那厮在战场上戴个面具,想是见不得人,瞧他那凶劲儿,别生了张夜叉脸吧。”
温延卿想起景殊那张斯文俊秀的容貌,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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