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船行夜江水急（三）

（三）

        随着九渊笔离地，船舱终复平静，左右水鬼无一再敢上前。大汉则指了指吴越，道：“你小子，过来！”

        水鬼头子“水爷”这时也回到船舱，它心知碰了铁板，连爬带滚行到大汉身前，每一个字都似哭述：“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敢问高人尊姓大名……”

        纷乱止，船浮江面，平稳而行。

        大汉取来腰间酒袋，狂灌一口，道出两个字：“钟馗。”

        水爷闻言色变，双颊煞白，它铆足劲往船板上磕着响头，口中不断重复：“鬼天师饶命啊！鬼天师饶命啊！”

        吴越才知这大汉名曰“钟馗”，但不知对方到底什么身份，竟能使水鬼头子怕成这副怂样。

        再看向钟馗时，只见这大汉斜看一眼水爷，表情极不耐烦：“先弄个坐具来！”

        水爷大呼：“快，快，给两位爷凑套坐具过来！”

        一众水鬼七拼八凑，从四旁碎木中硬给凑出两张桌椅，匆忙送至钟馗和吴越面前。

        钟馗仰身一坐，问向水爷：“刚没伤到你吧？”

        “都是小擦小碰，没的事，没的事。”水爷连忙赔笑，猜不透钟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真？”钟馗道。

        水爷又道：“不打紧，真不打紧”

        钟馗轻咳两声，再往下说：“这大运河属你最活络，来来往往哪些人，想来你可晓得？”

        水爷立时表态：“只要天师一句话，就是天王老子，我也给你揪出来！”这会儿就算要刨了祖坟，想必它也一百个愿意，深怕钟馗不信，水爷又竖指起誓：“要是我敢欺瞒一句，必……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就算了，你还是个活人不成？我呢，来你这船，就是想打听点事儿。”钟馗说着，话锋突变，“你给我瞧仔细了，胆敢胡诌，有的你好看！”

        语毕，只见钟馗自腰间取出一面铜镜，随其抚手轻擦，里边显出个英俊男子，细看之下透着几分邪气。

        钟馗肃然问道：“见过没？”

        “这……还真没。”水爷挠头苦想，见钟馗怒目圆瞪，立马拍着胸脯，“小的绝没胡说！我哪有这胆呐！这人什么来历？我让手下多加注意，一有消息就向天师通报！”

        “是个无恶不作的畜生。”钟馗不愿多言，又将铜镜轻擦，这次映出的是个娇柔女子，他转又厉色问来，“那这个女的，你见过她没？”

        吴越眯眼望向铜镜，暗叹钟馗真乃神人，铜镜中人宛如活物，他不免多看了几眼，忽觉此中女子有几分眼熟。可除去杨卿容，他哪会把别家姑娘容貌记在心上，莫非自己笔下画过相类似的美人儿？

        画过？青青？！

        吴越梦中那绝色女子浮现而来，竟与镜中女子容貌近似九分。要说今晚上撞鬼也算生来头一遭，难不成那夜梦中的际遇皆为实实在在发生过？

        想及此处，吴越竟与水爷一同惊呼：“见过！”

        一人一鬼对视一眼，水爷恐吴越抢了头功，对其哭诉道：“公子爷，你行行好，让小的先说吧！”

        “行，就你先说！”钟馗见事有眉目，支身危坐，“把这女子所有事情，给我一一说个清楚！”

        “这女子身着红衣，比天师您矮了两个头，她直说要去洛阳，当时……”

        “打住，你怎知道这般清楚？”钟馗不免有疑。

        “说来天师可能不信，那女子还真乘过我这鬼船，约莫半月前，她自苏州搭的船，我看她生得副好皮囊，一时起了歹意，不料反被打翻在地……”看了眼钟馗脸色，水爷扯开胸前衣物，只见印着个乌黑掌印，他点着此处旧伤，信誓旦旦，“天师你看，这掌就是那女子打的，小的哪敢胡诌？再后来她就下船走了……”

        待钟馗悉数问罢，星辰已然挣破夜幕，银月悬空，正挂船头。鬼船甲板潮气漫布，钟馗此时倚着船桅，双目精光直射，似要把吴越看个通彻。

        半晌，这大汉才问：“书生，你叫什么？”

        “在下姓吴名越，多谢钟天师救命之恩！”吴越忙道。

        “客套话就免了，老实交代，你怎会有九渊笔？”

        吴越不敢有谎，一五一十道出，讲明九渊笔是从家中找到，他忆起梦中事，继续讲来：“不过……这笔和你那镜子里的姑娘，我都在梦里见过……”

        钟馗听到此处，即从船桅跃下，抓住吴越肩膀，迫切道：“说下去！一字别漏！”

        吴越闻言，便将原委一一道出。

        钟馗听他说完同青青共赴黄泉画皮之事，不禁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忽又打着哈哈，对吴越笑颜相向：“我较你年纪长些，老弟喊我声钟大哥就是，听你之前有说，这趟是要去长安？”

        “是的，在下云游散心，正是要去京师涨涨见识。”吴越不知钟馗为何顾左右而言其他。

        钟馗爽气道：“那赶好，明早我就送你下船，顺道付你五十两银子，予我多画些人像。到时你再把九渊笔给我，好安安心心去长安。”

        对方不愿将自己牵连进来，吴越心知肚明，他不由发问：“钟大哥，你跟我分道扬镳后，是要去找青青吗？究竟找她作甚？我想同你一块去。”

        钟馗回绝:“这事与你无关，你掺和些什么，莫多问。”

        “青青也算与我有缘，我问下又怎么？你还没告诉我这九渊笔是什么来头呢。”吴越本也随口一提，这下反倒打算刨根揪底，“既然这些都说不得，那我凭什么给你作画，凭什么交出九渊笔？”

        “你小子不肯交出来，我还不能抢吗？”钟馗话才出口，就又自行改口，“算了，你见过柳青青，我找别人来画定是不及你得，犯不着咱俩过不去。”

        吴越喜道：“那钟大哥是肯告诉我了？”

        钟馗狂抓脑门，“哎哎哎啊”怪叫半会：“得，那就跟你讲个透彻，柳青青私自逃脱地府，乱了地府章法，但她现乃画皮之躯，白昼能行日光之下，黑夜能隐全身鬼气。地府那群官爷实在没辙，就把这苦差事推到老子头上。”

        吴越微微一怔：“她也是可怜人……是要抓她回去吗？”

        “什么可怜人不可怜人，世上比她惨的多得去。”钟馗面色不悦，“小子你和她一面之雅，非要添乱不成？你到时从哪来回哪去，多陪陪身边人才是真。”

        遭钟馗这么一说，吴越不禁哑然，心中更是苦涩：我哪还有什么身边人。想及越州会稽那座孤城，他凄苦道：“我父母早亡，也没什么认识的人，些许这世上……只剩青青这女鬼，还算是在下一个朋友吧。”

        钟馗见其神情没落，虽是不忍，仍狠心道：“她与你确有因果，可这女鬼已在阳间害了数条人命，就算你先前当她是个朋友，从现在起，也再无瓜葛！”

        吴越听到青青“害了数条人命”，心下大惊：青青为了前世情缘苦等三百余年，重情重义，这样的女子如何做得出杀人害命的勾当？

        吴越愣愣说来：“我……我不信……”

        “你爱信不信，关老子什么事？”钟馗横了眼。

        “我要去洛阳寻她！”吴越直勾勾地盯着钟馗。

        “你小子非要掺和进来不成？”钟馗一拳打在船桅，轰得船身微震，“信不信老子丢你进江，免得碍事！”

        吴越目光坚定，不服气道：“你即便丢我进江，之后我还是会去洛阳！到时你若再不允肯，我非缠着你不可！”

        “你！哎……你！”钟馗听罢，气不打一处来。

        可这大胡子转念一想：柳青青以九泉为皮，别说地府一干阴差无能伤其分毫，甚至连地府四大阴帅也颇感头疼。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眼前这书生脾气虽倔，但既能以九渊笔作画，倘若有其在身边，指不定能破女鬼画皮之术，反正横竖都是去洛阳，带上这小子也拖不慢几日行程。

        钟馗见吴越毫无退让之意，叹了口气，只好妥协：“也罢，你若执意要去，倒也只好依你。但你我约法三章在先。”

        “钟大哥但说无妨！”

        “第一，就如先前所言，你得帮我画上些人像，而这人像正主就是柳青青。”

        吴越实为不解：“啊？钟大哥你不有那铜镜么，还要我作画做什么？哪怕我画再好，也没你镜中清晰啊。”

        “在洛阳城，难不成还挨家挨户摸出铜镜问个清楚？你弄个百来画像，四处发放，省时省力。”

        吴越听罢，心想钟馗此人粗心细，说的甚有几分道理，立刻颔首应是。

        “第二，柳青青之事不能外传，免得惹祸上身！”

        “这是当然。”吴越当即答应。

        “第三，凡事你都要自保为先，万不可冲动莽撞！”

        本以为第三点还是些规规矩矩，不曾想到竟是为自己安危着想，吴越心中对钟馗更是敬重了几分。

        数十日来，吴越全当地府画皮乃黄粱一梦，如今得知真相，心中刹那涌出千百个问题，他欲开口再问，却听钟馗打哈欠：“时辰不早了，早些睡吧。”

        钟馗说着回到船阁，自顾在桌案一枕，呼呼大睡起来。

        吴越知其不愿多说，也不强求，可这儿毕竟是鬼船，回想起青面水鬼，实在生得可怖，心中后怕，哪敢入眠？思及此，他偷偷从背囊中取出一条长绳，把自己左脚和钟馗右脚系在一起，想着身旁有个专职捉鬼的靠山，方才安心睡去。

        然其陷入梦乡之时，另端绳结却已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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