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曲终人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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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欢的唇缓缓凑到他额头间,落下深深一吻,泪珠自眼角滑落,滴淌在宿引的面颊间。 她恍若无力站起身来,抬首望着同心树枝叶间垂挂的密密红牌,微微抽泣。
“你将他怎么了?”我幻出人身来,问她。
虞欢只轻飘飘看了我一眼,继续痴痴凝望写满一双双名字的红牌,叹口气道:“前些日子,天宫仙君送来的丹药中有一粒仙丹名字很是好听,叫浮生一梦。天官说,想要忘掉谁便将对方的血和着丹药服下,睡一场后,便会将那个人忘得干净。”
我愕了一下,顿时明白她在厨房里的异常举动,“为什么要让他忘掉你?”
“我去了无殇阁用灵魂作为交易换来囚生琴,不久之后我的灵魂将被收走,我便会成为一个无魂无魄专为无殇阁效劳的傀儡杀手,而我杀人的武器便是那把囚生琴。”
她眼睫下滚出一片水迹,“我不怕变成傀儡,只怕忘了他。倘若魂魄没了便是什么都记不得了。”她终于将浮肿的眸子转向我,“姑娘要取走我灵魂免我受傀儡之身,这样真是最好不过了。”
我喉咙像是堵了铅,发不出一个音节。
夜风柔柔荡来,吹得古树间的红牌缠绵轻摆。恍惚间,我似乎看见那道落墨着虞欢名字的红牌现了出来,只是瞬间又被随风而动重重叠叠的红色木牌隐了去。
当年,幻做白萧煌的宿引说:我以为将心爱之人的名字写上去便好。
当我同步生陪着虞欢重新走进裂锦山庄,恍然间有种亲身渡过沧桑十年的沉重感。我终于明白初入山庄时,步生道山庄隐匿着一丝仙气是何究竟。这丝若有若无的仙气来源于宿引留在白萧煌体内的一颗心脏。
步生一路喟叹,天宫真乃下了血本,居然将一千年才提炼出一枚的‘浮生一梦’赠与虞欢,这玉帝真是越来越会当官了,如此明着送治伤灵药,暗地送忘情丹的招式真让人窝心。
我觉得这玉帝挺会办事的,静悄悄的将一场可能掀起的轩然大波浩然大劫扼杀在摇篮中。假如宿引知晓虞欢乃上古画壁选定之人,他怎会忍心深爱之人被送入画壁祭了魂魄永世湮灭。
为保爱人他会做出怎样举动?至少翻江倒海乃身为龙最基本的本事,他若想让天地万物为虞欢陪葬,那便是天地万物的一场浩劫。吃了太上老君的几葫芦丹药,不知他体内积蓄了多少毁天灭地的力量。三十三重天兜率宫里太上老君的丹药药性那是名震六界有目共睹的。比如有只猴子大闹天空,不就是吃多了老君的丹药撑着了。
如此想来,真是后怕,玉帝英明。
山庄一如日前般冷清,一个约莫十岁大的孩童正在院中种着一颗青翠小树苗。越发沧桑的白益,提了件轻袍披在孩童身上,“怎么又种常青树呢,这个月已经是第一步一百一十七株了吧。”
孩童擦擦略脏的脸蛋,稚嫩清脆的嗓音道:“听说种了常青树可以许愿,我希望爹爹的病快些好起来,娘亲也能好起来。”
白益将孩童搂在怀中,哽咽道:“真是好孩子,多好的孩子啊,可惜啊,可惜……”
看来,这位十岁孩童便是白萧煌同唐幂的儿子。没料到当初唐幂见到被自己亲手毁得惨烈的一张面皮重回她脑袋上,竟没患上忧郁症也没患上癫痫,竟将腹中孩子顺产下来。
平心而论这毒妇的心理素质真的挺强大的。再一琢磨,此行将白萧煌的心脏掏出来还给宿引,白萧煌虽免不了地府行程,好歹他白家留下了一条血脉。
虞欢身着飘逸裙裾,将月绣千丝镯于掌心处握了握,便推开白萧煌清冷的主室。
步生安安静静守在门口,而我照理幻作一片羽毛悄悄跟了进去,我好奇心重,有些热情又有点变态,我知道,但我乐此不疲。
倚坐在暗榻间的白萧煌闻到房门轻晃的声响,转过眸来见到虞欢的刹那,没有我想象中激动得不能自持。他自榻间缓缓起身,微微抖着双唇向前凑了几步,轻声道:“我终于等来了你。”
虞欢迟步靠近那张面色毫无血丝的脸,她将手中的月镯堪堪递了过去。
白萧煌默然接过,将泛着浅浅月光色的镯子凝视片刻,再缓缓戴入她的手腕间。
虞欢眸光略有闪躲,她垂泪道:“将心脏还给他,我陪你死,好么?”
这真是一句悲壮难得的台词。白萧煌嘴角勾出羸弱一笑来,“我知你此行目的,我再此等了十年。这颗心脏本就属于他,还给他是理所应当。可我怎么舍得你陪我死。”
他握了握对方的手,声调黯哑,“虞欢,答应我一件事,就算对我再无一丝情意,就算恨不得将我从你心中剔除,这只月镯不要取下来,就让它陪着你一辈子吧。”
虞欢含泪,默默点点头。
“那么,动手吧。”白萧煌将她深深望了一眼,闭眼道。
步生进来的恰到好处,他呵呵一笑,“壮士别紧张,我掏心这门手艺学得精湛,手法独到快准狠,已经达到还没开始就已结束的忘我境界,不疼不疼,壮士只管蹬腿闭眼好生安息。”
步生这厮,随时随地不分场合开启缺德模式,真让人望而生畏。
再步生将萦绕着纯白真气的掌心缓缓靠近白萧煌时,虞欢扑了过去挡在他面前,“不要。”
白萧煌睁开眼睛,一双清瘦指骨搭在她的肩膀,微笑道:“有你这份不忍就够了,原是我对不住你,昨日见你同宿引琴箫合鸣很般配,有他护你,我就放心了。”他为她拭了拭腮边的泪水,眸光温软,“不要为我难过,否则即使我变成石头也会伤心的。”
虞欢瘫软在地哭泣,那浅浅哭生软软扎在心头,绵延不止。
想必步生本着长痛不如短痛这一真理,在我还没晃过神的时候,已然将白萧煌体内的心脏掏了出来。这次,步生没忽悠人,这门掏心手艺却是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整个掏心画面不带一丝血腥暴力,甚至白萧煌的胸膛间不见一丝血痕,只是须臾间,没了心脏的他便化作一雕石像,随着石化的微微裂响,木木立在青色地砖之上。
步生扛起石雕像第一个冲出门去,虞欢竟是第二个,我尾随其后。
我不过多憋了眼红木桌案上,那些飘着紫荆淡香的香囊,以及绘着鸳鸯戏水的油纸伞。
白萧煌曾经说:我曾答应虞欢,紫荆开的时节为她采了瓣做香囊;谷雨来临,为她亲手制一把油纸伞,伞面由我亲笔绘上一对比翼鸟;酷暑盛夏每日为她熬一碗薄荷冰粥,腊月年底携她去北方赏雪。她说她自小生在烟雨江南,一直很想看看漫天飘雪是什么景象。
香囊为她做好了,油纸伞上的比翼鸟他亦绘好了,冰粥恐怕来不及做给她吃,北方的飘雪也再也没机会去赏了。
我相信虞欢早就看见了,只是她的视线却从未停留在那些相思之物上。不忍,除了于心不忍,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半柱香后,我们三个外带一尊石像返回藏欢楼。步生将跳动活跃的心脏缓缓没入昏睡于塌的宿引体内。
“好啦,等他醒来这段故事便终结了,哎,看看你们这些乌烟瘴气的儿女情长,作死啊。”他伸个懒腰继续道:“我得把白萧煌的石雕像送去无虚幻境,回头再补个美容觉。”
静站床榻边没甚表情的虞欢突然拽住步生的衣角,仓皇道:“上仙为何要将他的石雕像送去无虚幻境。”
“放心吧美人,我们不会虐待一块石头的,白萧煌的石心蛊虽无解,然无虚幻境仙泽纯正,可解六界奇毒,说不定将这这尊石雕蹲无虚幻境大门口做上百八十年的石雕门神,他体内的蛊毒会自行消解了。”
虞欢盈出几丝欣慰,“如此,太好不过了,多谢上仙慈悲。“
白萧煌却一闪身出了房门,扛石雕像的动作颇显利索,蹭得一下便腾上祥云。云上传来他嬉皮的声调,“不谢我,是一汐神尊吩咐我做的,怎样,我家神尊很帅吧。”语音未了,祥云冒着白烟消失了。
虞欢仰首望着飘渺的云朵,眸光映出天长水远的幽深。看得我一片混沌,便直截了当问了她一个敏感的问题,“你到底爱谁?”
她苦笑一声,“事到如今,我已没资格去爱任何人了,终其一生不过欠了一身情债。”
她静步走进屋舍,置于床榻间,望着气色越发好转的宿引,“等他醒过来,我的一生也走到了尽头。”
我愕然了片刻,步步失算走到这一步也不能改变什么,我吐出一口长气来,“虞欢姑娘,劳烦你再借我一滴血,我得去画境里接个废……宠物。”
我重入画境后,肥狐狸正窝在火坑边仰天哀嚎。见我走过来,它凶猛地扑过来,“老大老大,我以为你不要肥肥了,肥肥以后少吃一点也行,不要不要肥肥啊,肥肥以后会很乖的,呜呜呜呜……”
“好啦。”我将它掂了掂,我被这段三角虐恋搞得有些脆弱无力,难得情感细腻一回,柔着嗓子安抚道:“你放心,我不会不管你的。这不接你出去吃饭来了么。”
我不会不管你的,我记得这是宿引同虞欢说过的一句话。
肥狐狸欢天喜地跟在我后面打滚,我穿过画境清晰的画面一路走去。
自虞欢罩着面纱赶至藏欢楼一曲琴音招来百雀蹁跹,到洞房独守空房怔怔望着窗外大亮;自她被砍伤手腕鲜血蔓延一地,到宿引端着水饺陪她守夜赏绚灿烟;自她被毁掉面皮剜掉双目,到她冷着一双眉眼一把化心剑刺进白萧煌胸膛;自她被宿引牵手至山庄灵堂,到双目被白绸所覆静听江水之上被抽掉龙筋的凄厉龙吟声……这些急速略过我眼前的画面,我竟再没一丝勇气去细细端看,我在一片恍惚朦胧中行至画境尽头。
出了画境后,肥肥便一步三滚去寻吃的。
入眼处是虞欢立在浩淼江岸白玉石栏中央衣袂飘飘的身姿。白玉栏杆的青石板路尽头缓缓走来一抹挺拔墨色。
栏杆另一端,黄蜂妖赶着一辆挂满铜铃铛的青铜马车叮叮当当停了下来,他挥舞下手中银鞭,呼喊道:“宿引太子,我在这里。”
与栏杆遥遥相对的宿引听到呼喊,略微加快了脚程走向青铜马车。他略过静默在白玉栏杆边的虞欢,继续走向前。虞欢的眸子却随着那道墨色身影缓缓游移。
倏然,她半隐在领间的淡金色鳞片闪出微微光亮,几步之遥的宿引微微躬下身子,一只手掌猛地抵住心口。
虞欢快步走过去,“你还好么?”她问。
宿引将身子直了直,浅浅将对方望一眼,摇摇头道:“谢姑娘关心,再下没事。”言罢便继续向青铜马车行去。
虞欢僵直着身子望着那道墨色身影上了马车。
“走吧。”他吩咐道。车帘垂下来,将墨色身影遮挡得再也看不见。黄蜂妖银鞭一挥,驾着青铜马车远去,马蹄声铜铃声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江岸尽头。
服了‘浮生一梦’的宿引果真将虞欢忘得彻底,天宫送来的丹药质量果真上品。
“他去哪了?”我走过来问。
“东海。”默了一会,她又道:“姑娘,将画卷取出来吧,如今这个世界对我而言,不过是场无尽煎熬。”
我将画卷默默自怀中取出来,缓缓展开,虞欢对着描绘精致的墨像笑了笑,“谢谢你,姑娘。”
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消亡在这个世界之前的最后一句话。
一场爱恋,三颗真心,如此收场。
一个向东,拭掉关于心上人的记忆去了远在万里之遥的东海;一个向西,化作石雕像移去极西之西的无虚幻境;一个则入了上古画卷永世湮灭。
我将恢复成一片纯白的画卷缓慢合上,抬目望了望杳无人迹,只低低飞着几只海鸟的水天尽头。
垂眸处,白玉石砖上虞欢坠下的点点泪痕氤氲成。
除此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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