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元凶

哥哥出远门，楚承旭便从军中空出一天，和楚承安一道聚宴。这会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干着自己喜欢的事，心心念念的媳妇马上过门——楚承旭脸上的笑藏也藏不住。

        “说是祭礼，但惯来是用不了多久的。我听母妃说，父皇的意思是让咱们兄弟三个一起——”楚承旭忽而一顿，笑道：“以照长幼，便是先去哥哥府上。只是难为老八那个闷葫芦性子，最后和一堆贵人纠缠。”

        “这都是些无关的，那些也是人精，不会有什么失态。”

        “那倒是——”在哥哥面前，楚承旭也没什么拘束。换了个舒服坐姿，手里玩着酒杯，说话就有些漫不经心。“说起来那种时候，是该有些表兄弟帮忙挡酒……”

        “这便是为难了，我又没有什么表兄弟。不过大喜的日子，那些大人想来也不会多刁难。”楚承安笑了一下，而看着他的样子，楚承旭一扬眉毛，笑道：“哥，你把他——”

        对面的人一点头，楚承旭也了然。怪道这些日子都没听到何云松的动静，想来也是，难得的好时候，六哥肯定不会让他来搅扰。

        也是何家母子拎不清——楚承旭心中暗想——要是他们安安静静，为着皇后娘娘，六哥也不会吝啬一官半职。偏偏一个两个脑子里都是浆糊，直惹得六哥耐心耗尽，呵，也不知那身娇肉贵的大少爷，是被派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兄弟俩热热闹闹聚了一聚，许多不为人知的话也是敞开了说。楚承旭的外祖杨家也如何家一般是武将世家，他入了军中，上有人精样的六哥帮忙，下有一众舅舅表兄兜底，自己也不是混吃等死的玩意，自然过得开心。趁着这会子无人，他也就跟六哥讲实了自己的心意。

        “我虽不比六哥挨得父皇近，但到底也是他的儿子。父皇心思多少知道些，哥，你还是多为自己筹谋——”

        太子的下场，诸人都看在眼里。疼了这么多年的元后嫡子，说圈禁就圈禁，楚承旭一旁看着，说不寒心是假的。他自小也不过是和兄弟们分那点子指缝漏出来的疼爱，于他而言，还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更重要些。他自己情愿离‘天恩’远些，可又担心楚承安会落得个鸟尽弓藏的下场。

        “你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楚承安不是不信任楚承旭，只是这时候托底还不太好。他心里还留着前世的疑云，自己近些，却不愿意让旁的人牵扯这些纠葛。

        闻听此言，楚承旭也不再多说。推杯换盏，劳累了许久的二人难得喝得尽兴。上好清酒唇齿留香，直到出发离京时都还留有余地。楚承安前世虽没有主持祭礼的经验，但他跟着太子，多少也参与了一些。底下的官员也尽心，条目细细看过，并没有什么不妥。

        这一回出门，他身边只带了余少秉和沈栖阳二人。不过他们跟着自己许久，差使起来比旁人更加方便。楚承安也许久没出过远门了，顶着太阳，看四周尽是新气。随属侍官当然不敢怠慢这位近来颇得圣心的王爷，只是一气下来，却觉得这位当真是极好相与。路途寂寞，彼此间也可以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留仙台算是楚氏皇族的半个祠堂，不是正经祭祖的地方，但有几位祖先在那里留迹，大小祭奠便也不会漏了它去。这回将差事点给楚承安，他自然也不会不放在心上。路途不近不远，楚承安自己也不计较赶路。出门办差最怕娇贵的主子，他肯这样说，旁人自然高兴。利利索索，倒比原先还要快些。只是，到底都是凡人凡马，也不能一个跟头飞到留仙台。赶在黄昏时到了歇脚的地方，楚承安也跑马一日，草草用过，便回去休息。

        再醒来已是星月高悬。

        窗户不知怎么开了，楚承安披衣起身，走到窗边。外头夜凉如水，月色倒明。院子里静悄悄的，不见风动，不闻虫鸣。抬手正欲关窗，楚承安却听到叩门声响，紧接着便是余少秉的声音。

        “王爷，王爷，情况不对！”

        气息一顿，楚承安将佩剑抓在手中，缓缓打开一道门缝，便看见余少秉急切的面庞。

        “王爷，馆中的诸位大人，还有沈侍卫，全都不见了！”

        “不见了？”楚承安开门，只见余少秉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拿着佩刀，眉头拧出一个疙瘩。

        “卑职迷迷糊糊看见沈侍卫出门，当时未曾留心，却见他许久没有回来。”余少秉横刀走在楚承安跟前，两侧房门大开，其中却空无一人。“卑职出去寻找，就看见屋子尽是空了”

        “慢着。”楚承安叫住他，小心推开一扇虚掩的房门。里面的行李具在，寝被掀开，榻上还有压痕，东西都完好，看起来像是人自己出去的。

        楚承安一瞬间就想到赤鸢，长剑在手，楚承安去摸大圣给他的毫毛，却奇异地摸了个空。

        走廊上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余少秉猛地转身，刀尖对准朦胧的黑暗，一滴冷汗从额角浸出，他咬咬牙，回头道：“王爷……这……”

        “别慌。”摸不着毫毛，楚承安只得握紧佩剑。他转回到余少秉身边，低声道：“当心脚下。”

        “王爷，先从这里出去吧。”余少秉拿佩刀开路，眼前的虚无被刀刃分开，又把二人的背影渐渐吞没。

        “不急，去楼下看看。”

        依旧是余少秉在前，楚承安在后。白晃晃的刀尖，在这会的走廊上竟成了唯一的光亮来源。楼下厅堂也是黑漆漆一片，守夜的不见，大门敞开，院子里被月光照着，带着点银蓝冷光。

        “王爷！马儿还在！”耳边忽而响起马鸣，余少秉一喜，道：“王爷，咱们快走吧。”

        乌云滑脱，月光更是亮得骇人。楚承安和余少秉一道出了厅堂，直奔着后院马厩而去。一路上沉静无声，虫鸟之声不闻，仿佛一夕之间天地都死去一般。露水积重，楚承安只觉眼前一花，待再定住精神细瞧，却发现自己已不在馆中。方才还走在身侧的余少秉，和眼就瞧见的宝驹扶风一起不见，周围景色变迁，楚承安握着剑的手细细出了一层薄汗。

        “谁！”

        身后恍然有响动，楚承安一下子拔出剑来。来人似乎也被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他，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林……姑娘？”

        头脑中仿佛升起一阵风浪，楚承安胸口跳动犹如擂鼓。他必是遭了灾厄，不消多想就知是赤鸢夫人的手笔。可他分明在去往留仙台的路上，离京日久，怎么会突然见了林姑娘？

        这是真实的林姑娘？还是赤鸢伪作？

        剑尖下移，他却也未曾放松。林姑娘睁大眼睛，似乎想说些什么。偏楚承安也有话，两个人同时开口，直愣愣对上话头。

        “这是？”

        “赤鸢追着我去了！”

        听到赤鸢的名号，黛玉的神情更加肃穆几分。她原在林府后院歇凉，正想着绕过小径，回到自己的院落。就看见花丛树影间突然冒出个人来。她心中疑虑，正想叫人，却见那人转过头来，恰是那日所见的安定王。

        而楚承安一转头，也确是直接望见黛玉。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是惊愕。

        “林小姐，大圣现在何处？”

        “我却也不知，大圣方才出去——”黛玉微垂一下头，紧声道：“王爷，先去找纤云来。”

        “姑娘。”

        楚承安还未答话，就听到有下人过来。他下意识想退进花丛，却见那小丫头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只与她家小姐交谈去了。黛玉拢着衣袖，说话却也妥帖。小丫头本是怕夜间风寒露重，特来叫小姐回去的。听得黛玉说就要回屋，便也不搅扰小姐雅兴，蹲一蹲身就下去了。

        小丫头离开了，楚承安却还未回神。他怔愣愣地看着自己持剑的手，乌云好像又飘过来，月光便也不如之前清朗。但透过手掌，楚承安清楚地看到了花园小径上的碎沙。他又回头去看黛玉，只见她也是抿着嘴唇，亮盈盈的眸子里映着凉亭中的灯火，却没有他。

        楚承安不知道自己此刻应当作何感想，他恍惚的，无意识上前几步，抬手去捉黛玉的衣袖。黛玉似乎是出于礼教的想躲开，可看着他的模样又生生忍下。

        “王爷，先去问问纤云吧。”楚承安抓空了，他的手指透过了粉白底的衣裳——布料是他送的，穿在她身上很漂亮。精致的花鸟纹是宫里绣娘加紧绣的，丝丝线线都是最上乘的色泽，没有一点杂质。皇后娘娘私底下吩咐了，是要送到林府去。安定王正是热闹的时候，谁敢在此时让他不快呢？

        寂静中，他好像连呼吸都忘却了。眼前的织纹典雅清简而不失华丽，热热闹闹地提醒他婚期将近。那是让他在夜晚睡梦中也能笑着醒来的美事，如今却如同惊雷一般劈在他的心头。他的身上也有奇异，重新来过的命途是楚承安压抑在最深处的不可说。可在此时，他看着眼前的女子，恐惧与悲戚交织。

        算得什么？他重回一世，就是这个结局？母后弟弟还未安置，追随他的臣子还没展开手脚，他的追求与抱负——还有，还有……

        楚承安艰难地看一眼黛玉——前世尚未偿清，今生又牵累她了。

        “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想着什么赐婚了……”

        “王爷！”黛玉像是被惊了一下，她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止住楚承安的动作，轻声道：“定会有法子的。”

        “林姑娘，我总还在阳世吧？”楚承安重重呼出一口气，剑已回鞘，面上平静些，暗地里却几乎咬碎银牙。惊惧过后，一股怒意后知后觉。楚承安从不是善茬，他又抬头看一眼被乌云盖住的银月，目光中带着些阴恻恻的戾气——若是不济，他拼个魂飞魄散也不会放过那妖物！

        “林姑娘，纤云现在可在府中？”在未婚妻面前露怯，安定王是不大乐意的。他整理一下精神，顷刻间就恢复了平日的模样。这番转变黛玉看在眼中，却也不多言语。此时顾不得什么授受不亲，她紧着步子带楚承安去寻纤云——就算什么都不懂得，却也知道这般魂魄出体，稍有不慎便是无可挽回。

        “纤云惯是只在近处玩闹，这会也该回来了。”黛玉走在前方引路，私心想说些话宽慰下安定王。她是知道的，有些人爱是逞强，遇着这般祸事，无怪他慌乱。黛玉并不觉得这是露怯，也不一定要楚承安故意镇定自若凸现什么气概。莫名的，她就想起父亲那日的欲言又止。

        “定会无事的。”

        话语轻缓，楚承安想去看看她的表情。但黛玉背对着他，目光中只有一柳纤细身姿在路上。衣袖裙角走动间卷起流动，像是湖中泛起的柔波，又像是平地开出的一捧白莲。

        不自觉就松了口气，楚承安心里纳罕，自己几时这般容易安抚？不过，他时信件往来的林兄也是这般，轻轻巧巧，偏是能让人静下心来。

        就算林兄成了林姑娘，也是没有什么变化的。

        步子紧了紧，楚承安一路到了黛玉所住的院子。还未跨进去，就看到一抹白窜了出来。

        “林——小——姐——姐……王爷……？”

        几乎是本能一般，纤云嘴喊出赤鸢的名号。他在二人面前化作人形落地，银发披散，在此时像是落了一重月光。

        “她做什么了？王爷见到她了？”纤云来回踱步——他当然知道这是赤鸢夫人干的好事。王爷的魂魄已然离体，却不知为何被引到了林府……是林府有什么？还是她想借着王爷对林小姐姐做什么？

        停住脚步，纤云试着去摸楚承安。意料之中穿过那抹影子，随着手指透过胸骨，纤云的脸色也更加难看。而在这时，楚承安的形影也越发透明，头脸尚在，脚下却仿佛是化开一般。

        “如此也不是样子，先想个主意稳住王爷魂魄，待大圣回来再作打算。”黛玉的话提醒了楚承安，这当口，圣人也要急了。更何况楚承安惜命，这会真是有些发急。星子已经暗下去，等到日头上来，谁知他是个什么结局？

        “王爷……赤鸢夫人引你魂魄离体，定时要带你去什么地方的。”纤云抬起手来，一抹浅色的光围绕在楚承安周身，可与此同时又有一金一黑两束从他身上冒出来，纠缠在一起势均力敌，彼此缠斗，楚承安的魂魄竟是更加模糊起来。

        纤云到底修为不够，浅光很快就败下阵来。

        “看来，之前一直是王爷身上的金光护着他，才能在赤鸢夫人手下挨到这个时候。”纤云抿一下嘴，又望一眼天际线。

        “王爷！”黛玉惊见那金光愈弱，黑雾已然占了上风。而楚承安却仿若被定住了似的，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她早也试着联系大圣，却不知怎的没有回音。这会子她便取下随身带的护符，原是寺里求的，当是有些作用！

        “林小姐姐！”纤云叫了一声，眼见着黛玉将护符照过去。

        “咦？”

        随着护符映射，那黑雾似乎紧张起来。

        “有作用了！”黛玉又惊又喜，想借着护符将黑雾赶出去，却被楚承安叫住。

        黑雾缠在他的身上，感知就比旁人敏锐许多。他恍惚觉得，那黑雾怕的不是护符，而是靠近了的林姑娘。

        “林姑娘，冒犯了。”他咬咬牙，低声道：“可否离我近些？”

        黛玉此时已顾不得什么，性命攸关的事，哪里容得犹豫许多。她依言站到楚承安身侧，那黑雾竟当真躲避开来。而随着黑雾避让，楚承安的样子也清晰起来。

        黑雾渐渐消失了——

        “林姑娘当真是——”楚承安笑了一声，这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对面的女子也笑，流转在眉眼间的尽是潋滟柔波。

        他想言谢，又觉得分量太轻。想多说几句，又恐唐突失礼。

        重回一世，旁的不提，如今看来，好处尽是在这一人身上了。

        “林——”方才张口，楚承安又觉眼前一花，黛玉与纤云都不见了影子，林家院落里的翠竹也变作青石板路。

        再定眼，他又回到了馆中，清月有余，不闻虫鸣。扶风就在不远处嚼着夜草，‘余少秉’依旧站在原地。

        “你将本王引至此处，究竟图谋为何！”

        手心微微发冷，长剑已经立在身侧。‘余少秉’的身子顿住，面孔逐渐扭曲，最终在一片黑雾中化作一个身姿婀娜的女人。她的面孔不甚清晰，声音却清脆如少女。眼前的黑雾化作妖魔形状，直冲着楚承安而来，他知道这是幻术，因此避也不避，而那青面獠牙的怪物在即将触碰他的时候，便也消失不见了。

        “啊——”赤鸢夫人发出一声语义不明的叹息，“是我考虑不周了，早早除了麻烦，也省的这时叫您多心。”

        “不过您呀，真是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听到这话，楚承安眉毛一跳，问道：“你认得本王。”

        “不认得。”赤鸢夫人笑着摊开手，她看起来想抓住楚承安。但一把剑横起，她也只得耸肩放下。

        “您不担心自己的属下吗——沈侍卫、余侍卫，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大人们。”

        “他们现下应当正在安睡吧，夫人将本王放回去，本王自然就能见到他们了。”

        “您……”赤鸢夫人缓缓走近，那些黑雾也跟着她移动。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外面却像天光大亮似的，刺目的光速照进来，在那光中，楚承安隐约看到一个白须飘飘的身影。

        “碍事的来了……”

        一片黑雾腾起，楚承安觉得有一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只是还不等他出手，赤鸢夫人便随着那团黑雾消失不见。

        “我们还会再见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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