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迎风

明文帝十六年，腊月二十九

        绵绵大雪一连下了四天三夜，只说瑞雪兆丰年，但深受暴雪侵扰的穷苦百姓，却是再不能过得一个好年。

        幸有朝廷及时开仓放粮，臣子们为筹措钱粮赈灾忙得脚不沾地日夜轮转。

        虽也冻死了不少人，但终究没出现什么□□流民，这一场新年前的雪灾，终是有惊无险地熬了过去。

        又是一年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元寿亲手捧着朱红的金砂福字，随着韩旭山，走进了他先生的书房。

        “先生，元寿给您拜个早年。”

        他托着福字躬身行礼，再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

        “元寿祝先生安康和顺，岁岁朝朝。”

        “起来罢。”他先生淡淡道。

        “谢先生。”

        他站起身，将手中一直托着的金砂福字恭敬地送到先生案头。

        “这是元寿用心写的，给先生添福。”

        他先生认真地看了看，终是笑了。

        “数日不见，你写字倒是大有长进。”

        “谢先生夸奖。”

        “我听闻你这几日出府走访民间，如何，有何感触？”

        他先生示意他坐下。

        “百姓有悲有喜，我辈当努力自强，兴国，□□。”他轻轻回答，挺直了肩背端坐椅上。

        “兴国，□□？”

        同他一样的卧蚕长眉轻轻一扬，他先生低低一笑。

        “倒是从不曾听你说过这样的话。”

        “是元寿听来的。”

        他微微有些脸红，不自觉地抠抠指甲。

        “国家兴盛，百姓自然安康。”

        “还有呢？”他先生颇有趣地问。

        “国富民强，国泰民安。”

        “可还有？”

        “……先生，三光者，日月星，可太阳也是星星，月亮本身并不会发光，可是真的？”

        他沉默一刻，突然问道。

        “唔，我于天文一科，除在外行军作战时对星象推演、气象预测有所涉猎之外，其余并不精通。”

        他先生直白道：“如要验证天文，可传钦天监来问。”

        说罢，抬手示意一直静默陪侍的韩旭山去传讯。

        “来之前，元寿已亲去钦天监问询过了。”

        元寿忙道。

        “结论如何？”他先生很有兴趣地倾倾笔直的腰身。

        “监正告诉元寿，说天圆地方，日月星辰绕地而行。金、木、水、火、土、日、月，是为日月五星，即七曜，七者，运行于天，有迟有速。”

        元寿慢慢地说下去。

        “可自古以来，并无有说月亮不会发光的论证记载。明月，明月，倘若月无光，何以称之为‘明’？”

        “所以呢？”

        “这些天文学识，若非先生当初行军作战或如钦天监职责所在——”

        他迟疑地顿了顿，最终直接问出来。

        “单单是市井百姓之中，如要先生来说，会有几人能随口而出，仿若笑谈信手拈来？”

        况且，只是与小儿玩耍笑闹时，随口的信手而拈？

        更遑论，信手笑谈出自的，是一名普普通通以售卖面饼为活的平凡妇人？

        ……还有那无法言表的悲悯之心。

        那茫茫大雪中，近似无声的含糊低喃：国泰民安。

        她明明不可能是平凡的妇人。

        可无论他怎么查，偏偏就是查不出，这妇人的任何不对之处来！

        他不由握紧拳，慢慢涨红了眼。

        “或者真的就是偶尔听来得笑谈呢？”

        他先生却似是根本没听往心里去，只弹弹手指，温和地哄他。

        “这么激动做什么？你要学的要看的还不知有多少呢，单说人心，你才几岁，如何能看出些什么？”

        俯身隔着宽宽书案，探手摸摸他紧绷的小脸蛋，他先生温声道：

        “元寿，好好读书，好好历练，多出去走走，多看看人生百态，等你看过海阔天空，你便不会这般轻易地耿耿于怀啦。”

        “……让先生见笑了，是元寿失态了。”

        小少年绷着脸努力笑笑，声音低低地：“只是有些意难平罢了。”

        “你尚不满九岁，哪里来得那么多的‘意’？”

        他先生这次是真笑了出声。

        “你可千万莫学你君父，小小年纪心思过重，做事钻牛角尖，行住坐卧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地像个老头子。”

        “咳咳——”

        静默侍立了许久的韩旭山猛地呛咳几声。

        见师徒俩一起看过来，他忙低头赔罪：“是臣失仪，扰了大人和小郎君了！”

        “也快午时，元寿，今日便陪先生用了午饭吧。”

        他先生伸指点点下属，轻轻一哼，倒是没再继续说下去。

        “多谢先生赐饭！”

        比起回去，陪自己那一板一眼的君父、或自个儿独自吃饭，元寿倒是很喜欢同他这先生一起用饭。

        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暂时丢掉了自己的“意难平”，他脚步轻快地跟在他先生身后走出书房。

        不知想起什么，他有些雀跃地小嘴叭叭，倒是有了几分孩童样子。

        “元寿此次出府，倒是尝过了好多民间小食，哪天先生有空，元寿带先生也尝尝去！”

        “哦？有什么好味道的么？”

        他先生步履缓慢，肩背挺得笔直，双手负在后腰，慢慢领着他穿过悬垂棉帛遮风挡寒的长廊。

        “嗯，好多味道不错的，像是醋溜白菜，白灼虾子。”

        元寿忆起吃的第一顿正经民间饭食，用力点头。

        “白灼虾子？”他先生轻笑。

        “这隆冬时节，普通百姓之家哪里能得虾子，还白灼？不说大鱼大肉，如有荤腥，家家户户恨不能重油赤酱才能显得不辜所费银钱，如何会轻描淡写地白灼？”

        “大夫说我脾胃太弱，需要饮食清淡些。”

        元寿腼腆笑笑，“倘若是重油赤酱的饭菜，我只怕是克化不了——”

        他猛地一呆。

        “唔，如此来说，那位陶娘子确实是值得你‘意难平’啊。”

        他先生却径自慢吞吞地继续走着。

        “我倒是也好久没吃过白灼虾子了，旭山，今日午饭便给元寿添一例白灼虾子，哦，再来一个醋溜白菜吧。”

        忽地轻轻一笑。

        “说起来咱们那年冬日出征辽西，饭一出锅便冻成了冰坨，一路上吃糠没菜。”

        他先生回首望一眼属下。

        “我记得那次荆湖大捷，好不容易找到一堆烂菜叶，伙头兵就做了一盘什么白菜，就着这么一小盘菜，咱们几个干掉了满满一大锅的冰碴饭，可是有这事？”

        “是辣炒白菜。”

        韩旭山忍着笑，大声道：

        “咱们从来没尝过辣味，那次嘴巴都辣肿了。哎哟，那个辣啊，仿佛是肺腑之中烧起大火，我和杨达虎恨不能扑到帐子外的雪里去冰冰！”

        韩旭山拍一把腰。

        “恰好前哨急报发现辽虏残兵，我和老杨率军追击，一追一夜，那大得睁不开眼的风雪啊，却是一点也觉不出冷来！等得胜而归，我们嘴巴肿痛还没消，老杨还辣出了几个大火泡，从此他再不敢吃辣，哈哈，如今想来，真是过瘾！”

        元寿乖乖地跟在他先生身后，很快被那金戈铁马的往事引走了心思，渐渐心神激动，双手紧握成拳。

        只恨自己出生得太迟，没赶上提枪驱马为国征战的激情岁月。

        “元寿啊。”他先生慢吞吞地喊他回神。

        “如今国家已经安宁，民生福祉，却是要你们一辈去努力啦。”

        好男儿，并非只能沙场征战，才能成就豪迈血性。

        “……是，元寿谢先生教诲。”

        他愣了片刻，慢慢压下激动的心情，郑重地躬身叉手行礼。

        “元寿记得了。”

        “臣就说小郎君聪慧天下少有，远超时下弱冠儿郎。”

        韩旭山笑着抢先两步，给他们大人掀起门帘，朝他眨眨豹子眼。

        元寿腼腆一笑，跟着他先生步入厅子。

        不要一旁侍从服侍，学着他先生挽袖净手，亲手将擦手棉巾捧给他先生。

        “唔，外出几日，竟懂得自己动手了。”

        他先生果然夸了他一句。

        “陶小郎说这叫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想起那日留宿，忍不住唇边笑意，“他说从他有记忆开始，阿娘就没帮他穿过衣喂过饭。”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先生敛眉，舒展的眼尾轻轻一笼，掩住眸中锐色，神色如常地落座，接过侍从捧来的烫手药碗，慢慢如饮酒一般地喝起褐色的药汁，面色平静。

        那萦绕厅堂的苦涩药味，让元寿止了笑意，又亲手将漱口清水盏捧到先生跟前，静候先生喝完药后漱口。

        “倒是个有趣的孩子。”

        他先生漱了口，指指身边的座椅，示意他坐。

        “来来来，看看我府上这白灼虾子和醋溜白菜可合你口味。”

        不大的圆桌上，不过六个菜，除了他先生给他临时加的这两道，余下的不过两荤两素，四道普通菜肴罢了。

        他知他先生同他君父一样，向来不重口腹之欲，除却朝节宴请，平日里私下甚是简朴，每日三餐只要吃饱便好，从不挑剔。

        从前他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今日却不知为何，他心里泛起阵阵酸涩。

        想起这几日在外边的所见所闻，想起那些哭、那些笑、那些茫然仓皇狼狈凄凉，他只觉得手中银著重若千钧，竟无法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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