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柒

雨过天晴的次日，阳光正好，透过纱帘均匀的铺洒在铃兰蜷缩的侧身上。

        要说睡眠质量她大概可以媲美二流的武士、三流的忍者。一个人怀揣着防备之心久了，也就融入了她的骨血中，成为了一种本能。

        不知是否由于身体太过疲惫，经受过宇智波一族的幻术与拷打，又走了那么多天的路。连日来都没有好好休息过。直到时近日上三竿，屋外传来交谈的喧嚣。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铃兰也感到意外。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自己居然睡得这么沉。她正要走下床，门外却传来老人的声音。

        “我进来了。”老人还是那副和蔼的面容。“吵醒你了吧？我请了大夫过来。”

        大夫为铃兰重新包扎了伤口，并留下了几种外用药膏。厨房里淡淡的鲜香徘徊在小小的宅内，飘进了她的味蕾。

        送走医生后，老人想起来差点被遗忘在炉灶上的茶碗蒸。端摆到铃兰面前时，还有一碗热气腾腾，加了鱼肉的白粥。

        “你一定饿了吧？寒舍简陋，也没有什么稀罕的食材。”

        “真的很感谢您……”除了这句话，铃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老人把温热的汤匙放在她手里，自己则在她身侧坐下含笑着道。“趁热吃吧！”

        在老人慈祥的目光里，铃兰舀了一小口放入口中。她确实有一天以上，没吃过任何东西了。

        炖软的香米滚咽过喉咙整个身体都温暖了起来。看起来朴素的白粥，却有一种难以言说，她前所未尝过的美味。好吃到触动她心底的波澜。或者这就是她从未尝过的，家的滋味。

        老人望着她似乎也有深深感触。伸出手摸了摸她头顶乌润的发，“都已经是这么大的人了！”

        上了年纪的人常常有所感喟，老太太的本意或许是感慨时光飞逝，铃兰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附在她头顶的手，温暖得融化了她的防备，令她身体一僵。

        老人看着她道，“如果你暂时不知道该去哪里，不介意的话，就留在这里吧？”

        “您原本可以不用对我如此悉心照料，您不担心引狼入室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但是铃兰想象不到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妪还能从自己身上，有何利所谋。

        “也许是一种缘分吧？我见了姑娘就觉得亲切。我待姑娘关怀备至，铃兰姑娘将来也会投桃报李的不是吗？毕竟我年纪这么大了，以后也很需要人照顾啊。”

        道理上好像确实如此。

        奶奶说是天意。很久以后再回望这些，铃兰才觉得也许命运真的是早有注定，她曾奋力挣扎，但终究无法改写。

        奶奶——也就是收留铃兰的老人。之后的日子里，铃兰一直这样亲切的称呼她。

        波澜不惊的日子从这里开始。正如这里的气候，没有凛冽的暴雪寒风，也没有过分炙热的火烤酷暑，一年四季绿意盎然。

        南贺川位于三个国家相邻的交界，却不属于它们其中的任何一个国家。它一度被人们称呼为‘被大名和战争遗忘的地方’。正因如此，曾经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忍者氏族迁居到了这里。忍者们日常大都隐姓埋名，所以一切都是道听途说。虽然氏族之间常有摩擦，但据说有两个势力庞大的氏族就位于一南一北，其他家族才不敢造次。

        奶奶家的小院落就位于南贺川下游，不起眼到几乎被人遗忘的乡下。

        这么久没有到木之国去，铃兰给由衣写去了汇报平安的信。至少等她有了足够的路费，拆掉脸上的纱布再去找她。

        于是就这样暂且住下了。

        每天中午吃过午饭，奶奶都会午睡一会。这时候的铃兰便坐在屋檐下，旁边放一杯茶，或者百无聊赖摆弄着一根野草，不知道该干些什么。然后等到老人午觉醒来，铃兰会陪奶奶到田间的小路散步到日落之前，再回来吃晚饭、睡觉。

        奶奶之所以能够安详度日，不用为温饱发愁，是因为奶奶名下拥有两块面积不大的田地。每月都有租金入户，虽不宽裕，但至少安逸无忧。

        一切都是铃兰所向往的样子，除了游手好闲。新生活的安宁弥足珍贵，铃兰不想重蹈过去的覆辙，每天带着各色的面具生活。可是除去周旋在男人之间的逢场作戏，她又没有一技之长。

        果然只能先试着找一找看板妹的工作。铃兰告诉了奶奶自己的想法。奶奶没有反对，倒也没有支持。不过世道不好找了几天都没有起色，毫无所获。

        铃兰一直觉得奶奶是位颇具修养的老太太，即使在这农家小院之中，举手投足也尽是普通老人家没有的风度。

        一日午后，铃兰挽着奶奶的手在油菜田间的小路上散步。

        回来的路上，迎面走来的女人走路出神，一不留心差点撞在铃兰身上。奶奶似乎认识她，“这不是江藤太太吗？好久不见了。”

        “是静婆婆啊！”邻里都是如此这样称呼奶奶。中年女人充满歉意道，“都怪我只顾着想事情，想得出了神，真是抱歉呢！”

        “看你忧心忡忡的样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也算是一件大事吧。我打算把我家之前那间店子兜售出去。对了，您认识的人里近期有想要做生意的吗？”

        “这我倒不是很清楚，你家铺子也经营很久了吧。”叫做江藤太太的中年妇女似乎所托非人。据铃兰这些时日以来的了解，奶奶似乎不爱与人来往，与周围不多的邻里都不热络。

        “其实我也不想卖掉的。”江藤太太叹了口气，娓娓说道，“我前夫生前治病花了很多钱，他走的时候只留下了一个小店子。这几年以来到处都在打仗，我家的生意也越来越难做了，只是勉强维持着。最近有人帮我再隔壁镇上介绍了一门亲事，那个男人穷是穷了一点，但好在老实。所以我想尽快把现在的铺子卖掉，一时之间又找不到买主……”

        奶奶沉吟了一下道，“我记得江藤太太是经营铁器生意的吧？”

        “啊，是的！我那里主要售卖一些小件兵器的杂货铺，现在还有些主顾客源。”

        “不知道江藤太太预期的价格是多少呢？”

        “50万两。要算上现有的货物远不止这个价格呢，只是我急着迁居，也没办法。如果对方有意向的话，价格方面可以再议。”江藤太太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事情里，说得投入。

        这才注意到，站在奶奶旁边的铃兰。“这位是？”

        奶奶轻描淡写的介绍道，“这是我的孙女，铃兰。最近才回来和我一起住。”

        铃兰朝女人点了点头，“您好。”

        “啊，你好”妇人打量着铃兰，不禁转脸对奶奶惋惜道，“您家孙女长得真是标致啊，这脸上的伤是怎么搞的？”

        “被猫抓伤的。都怪我一时调皮，抢走了那只猫的粮食，他就尖锐的爪子狠狠的抓了我。”

        妇女的问话让她想起了斑。虽然那天有很多宇智波一族的面孔，他也不算是罪魁祸首。铃兰偏却想起了他凶神恶煞的脸。不知道被她含沙射影的人，此时会不会打喷嚏呢？

        “哎呀！年轻人也太过不在意了。这么漂亮的小脸要是落下个疤，简直太可惜了。刚才差点撞到你，真是不好意思了”江藤太太说着向她们告辞，“我要先回去了，也麻烦静婆婆您帮我留意一下，周围的邻居有没有人感兴趣。我家的店子就在镇上。”

        尽管平日里奶奶话也不多。从碰到江藤太太后，奶奶就一直沉默着，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事情。

        散过之步后，铃兰扶着奶奶回到了家里。

        奶奶再开口时便问道，“有兴趣做生意吗？”

        “您是指那位江藤太太的店？”铃兰大概猜到了奶奶的意向，“您怎么突然有做生意的打算了呢？”

        “世道不稳，没有什么真的是一劳永逸的收获。服务生并不是长久之计”奶奶一转严肃的话锋，“我这么大年纪，黄土已经快要没到了我的胸口处。你一个女孩子，又没有什么依靠，等将来我过世了，你该怎么生活呢？”

        “您不必为我操心！”铃兰还是有办法生存下去的。

        “我已经想好了，卖掉小的那块地，即使将来生意无法维持，我们也还有另一块维持温饱。”奶奶说着转过头来，略带笑容的看着她，“所以，我问你有兴趣试试吗？”

        “您想让我来做？”奶奶竟然这样放心的把财产交给她。

        铃兰连忙推脱道，“我并不会做生意啊，而且还是武器这种……离普通人生活很遥远的东西。”

        “就像甘味店或者水果店等等，虽然不同的经营品类，都有独特的一套方法。但既然是生意就有共通性。我一个老人家，抛头露脸不是很方便。你就权当做是一种历练吧？”

        “还是不行！”用田地换来的店铺，如果被她轻易赔掉，实在对不起信任她的奶奶。

        “大不了算作你在为我工作。”奶奶似乎心意已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改日我会去拜访一下那位江藤太太。我会看着账目的，你尽力而为就好。”

        数天之后，当铃兰对着满屋形状各异的铁器望洋兴叹时，斑跟随父亲，再一次来到了火之国大名府。

        前几日行刺大名的那一伙人，身份已经水落石出。他们原是火之国的武士，目的似乎是要为前代主君报仇。最后被斑抓住的那个刺客，他的尸※体次日就被扔到了乱葬岗。大名府的威严丝毫没有因为稍纵即逝的风波而改变。

        斑听完并不为奇。如果说忍者是无情的杀手，那这些诸国大名们，就是在他们背后推动风云的野心家。死在烽烟之下的人，实在太多了。

        据说这次大名召见他们而来，是与新的任务相关。不止是斑，泉奈也在其列跟着一同来了。大名特意交代田岛，带上两个儿子。

        在大名谈及任务的内容以前，田岛开口问道。“不知您特意叮嘱带上犬子而来，所为何事？”

        居于大屋中央的大名，是个年过不惑的男人。与其他武家出身的大名相比，出身世代公卿的他，内敛不惊的气度更胜威严。“是我的女儿要见他们。”

        侍女在前面带路。

        大名的女儿，也是公主。轻易不会见外男，泉奈不解道。“我们与这位公主根本素未谋面，她为何要见我们？哥，你有什么头绪吗？”

        “和你一样。”完全没有。不过坦诚的说，究其原因，斑倒也不是太感兴趣。

        “难道是另有什么委托吗？”

        斑很快便揭开了泉奈的困惑。在跟随引路的侍女拐过七八道连廊后，盛放的八重樱树映进他们眼帘。斑看着似曾相识的墙院道，“我大概知道为什么了。”

        “为什么？”

        宫墙之内，不便再谈论起刺客这种敏感的话题。“回去再与你详说。”

        泉奈耸了耸肩。“那么，她要见的人就是你了。”

        “两位请稍等。”与上次追逐刺客来时，所到的大屋不同。侍女将他们带到了一间专门招待客人的茶室。

        泉奈环顾了一圈这间小而精致的茶室，从自然典雅的布置不难看出主人的喜好，不存在一丝张扬的奢华。在这样阳光充足的午后，让人仿佛有一种置身于竹林的沁爽。

        奉上茶盏的侍女下去后，不过片刻的功夫，便另有侍女说道，公主来了。

        款款玉步走进了他们的听觉上。

        她身后只跟着两名侍女。仪态万方的倩影经过合叶纸门，从朦胧的屏风后缓走到了人前。斑和泉奈闻声同时看向内室，同时惊楞在原地。

        女子身着一件梅与樱的小袖和服，含笑的眉眼正如她肩上薄樱色的外褂一般温柔。

        斑终于想起来她像谁了。

        距离熊之国的小旅馆发生的事情，左右方才过去一个月。她不过是换了身衣服，从绮园的月下，走到了天守阁的阳光里。如果这样都不能把她认出来，那才是他的记忆和眼睛都罢了工。

        “真是抱歉！”女子不知道斑心中涌起的波澜。兀自走到他们面前微微欠身，没有了那日混乱之下掺进的惊慌，声音里只剩下了缱绻的温柔，“让两位大人久候了，两位请坐吧？”

        斑却没有她端凝从容，也没有随她一同坐下。“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么在这？”

        斑的质问也让女子坠入云雾。一双盈着泉水般，无比清澈的眼睛望着他，里面的不解仿佛就要流溢出来。一样明澈的双眼，一样的灵动。

        并非似曾相识，而是千真万确的，一模一样。

        不过她莞尔一笑道，“妾身就住在这院子里呀。发生在前几日的事情，您曾在这里擒住了刺客。您忘了吗？”

        “我没有忘……只是，你真的是公主吗？”

        女子再次牵起了唇边的笑靥。只是与月光下的那个狡黠的艳妖不同，她浑然天成的雍容中透着一种亲切的温厚。“还没有自己介绍。妾身家姓松川，名唤云璃。当日您没有留下姓名，询问过其他人才知道您是宇智波一族的忍者，所以才通过拜托父亲大人找到了您。”

        在他探看向她身后侍女们的反应时。斑看到她们偷偷面面相觑，都在以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

        说来也是。冷静下来后，斑意识到自己方才先入为主的鲁莽。

        要说只是她在伪装，她们是同一个人的话，言谈举止好像又有着千差万别。曾经一度引起他怀疑的脚步，此时此刻就没有在眼前的女子身上重现。以忍者的角度评判，并不比普通人轻盈；更何况，她吹弹可破的脸颊上并无半点族人留下的伤痕。

        可是，她们实在过于‘相似’了。

        “大人？”她的轻唤让斑回过神来。被斑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公主面上浮涌出一抹绯色。以薄樱色的衣袖遮挡住了羞涩。“莫不是妾身脸上沾到了不干净的东西？可否告知妾身？”

        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不，是我失礼了！”

        贵为公主的女子却并没有应有的骄矜。她复又看了看泉奈，“如果两位都不愿坐下来，那么妾身也只能站起来与您交谈了。”

        一旁的泉奈不知也在为何怔住出神。经公主提醒，他们才促膝而坐，不再需要她费力仰视。

        公主没有介怀，侍女拿出她早已准备好，一式两份的礼物。“那日妾身失态不能当面向大人道谢，还请大人您不要介意。如果不是大人以身犯险，妾身今日怎的还能与您在此谈笑风生。妾身只能略备薄礼，聊表谢意。”

        她又对泉奈道，“麻烦您一同远道前来，也望您能够笑纳。”

        “只是举手之劳而已。谢礼就不必了。”那个武士的身手平庸到转眼已让斑记不得长相。不是斑狂妄，他根本没有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我只是有个冒昧的问题想要求教。请问，公主是否有姐妹？”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公主一时反应不及，迷茫的模样让人如此犹怜。他的话总是令人难以捉摸。明明不错目光的看着她，却彷如在与其他人同频。

        虽然不解，她还是如实回答道，“妾身也很希望能有个姐妹常伴身边。不过天不遂人愿，云璃只有一兄一弟，并无姐妹。”

        “那么血亲的堂表姐妹呢？”

        “宗亲里倒是有那么几个，但是都已嫁作人妇，不能再常常见面。其他的都还年幼。有茶宴举行的时候，倒还可以见到。妾身的宗族中，可是有您认识的人吗？”

        “不。我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斑的语气中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失望。她好像也说过自己孑然一身，没有亲人。

        公主从不吝啬她的笑容，如同三月的春风，沉睡的万物在最明媚的阳光下复苏。

        斑看着公主不禁把两张一模一样的娇俏脸孔重叠在一起。好像是她卸下了警惕的防备，融化了眸中的疏离，纯粹的笑容正是如此惊艳吧。

        几番推脱不过，斑和泉奈只好收下了公主的谢礼。

        从载满樱树的院子出来，已经恢复往日神采的泉奈，钻了斑心不在焉的空子。一阵风过后，他手中的礼物已经到了自己手上。“你和‘公主’是怎么回事？”

        “只是机缘巧合的救了她而已。”

        “我不是说里面那位。”泉奈的语气虽然风轻云淡，但是他十分笃定。“你认识另一个女子，和公主很像，非常像的女子。”

        忽然被弟弟说中了心事，斑一愣。“你怎么会知道，泉奈？”

        “因为我是你弟弟。”礼物的盒子有一把折扇那么高，却被泉奈在手中转成了风车。“回去后促膝长谈的事情变得更多了。看来为了能够提早结束修行，我只能努力打败哥哥了？”

        斑接住泉奈扔回来的礼物。

        心里埋怨起那个让他出神的源头——一盏不省油的灯，果然到了哪里都让人心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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