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新世界

“哎呀，小帅哥你醒啦？”

        说话的是个年轻女孩，她头上戴了顶护士帽，正在检查输液瓶上的标签。

        “你都睡了三天了，可把我们担心坏了？”关娴娴将言尘头顶的呼叫铃按响，强压着声音里的兴奋，“姐妹们，204床的小帅哥醒了，快来快来，睁开眼睛比闭上眼睛还要好看啊！”

        病房外的走廊里很快响起脚步声，七八个小护士鱼贯而入，把言尘当了个免费的吉祥物参观。

        言尘想要动一动，但他左手插着输液管，右手夹着金属夹，脸上扣着氧气面罩，着实有些力不从心。

        “哎呀他看起来好乖啊，好软啊，皮肤真是好。”

        “听说还在念书呢。”

        “在哪里念书啊，该不会是电影学院的吧？长这么帅……”

        “好了不要再打扰病人休息，看完就走吧，当心挨护士长的骂！”关娴娴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罪魁祸首的身份，把亲自招来的参观团往外撵。

        “等他一会儿能说话了你问问呗，他想吃什么，我们下班再来看他。”参观者们一步三回头，竟胆大包天地企图晋升为投喂者。

        “是呀，你看他在这里连躺了三天，居然也没人来探望，多可怜。”

        “他三天没吃东西了，得慢慢恢复饮食，你们不要添乱！”关娴娴警告。

        “知道知道，只能吃流食对吧，正好我家离着近，晚上给他煮点粥来……”

        因为身体虚弱，言尘需要输液，刚吊上输液瓶，仿佛集体人间蒸发了三天三夜的家属们一起冒出头来，来对他这个病患表示亲切慰问。

        公司分分钟百万流水的“言总”自然是没时间来看儿子的，什么也比不上赚钱来得重要，何况这儿子早晚是个死的，更是不值得投入时间成本。

        于是进门打头阵的就换成了言家二老。

        “我们家里这几天实在是脱不开身，我孙子多亏了大家照顾，真是辛苦你们这些小同志了。”

        言爷爷好像一个修满了功德的两面神，将暴跳如雷的那张脸转到没人看到的位置，只露出慈眉和善目。

        言奶奶红着眼睛，一进屋就拉住言尘的手，开嗓便是一个“哎呦我可怜的孙儿”，眼看着就要唱将出来，却被言尘默默收回的手鲠住了节奏，没发挥完全。

        她只能干巴巴地换成一句差强人意的“哎呦我这孩子可怜啊，才死了妈，自己又闹进医院”。

        因为刚给言尘挂完输液瓶，关娴娴还没来得及退出去，差点被言奶奶这口无遮拦的一句话呛出半口血，目光很是复杂地看了言尘一眼。

        走廊里有女人讲电话的声音，时不时发出几个不似人声的媚笑，刮擦人的耳朵。

        言尘的哥哥言锦搀扶着一个孕妇走进来，身后还背了个大背包，里面不知装了什么。

        “小尘啊，你爸爸昨天和我说，你要搬出去住，为什么啊，是因为我和小锦么？你要是实在心里不舒服，我们搬出去也行，那里是你的家啊……”

        陆白芷说得悲悲切切，垂着柔软的脖颈低头抹眼泪，如果不是言奶奶事先吹嘘过她大学生的身份，都要让人怀疑她是个从万恶旧社会穿来的姨娘。

        言尘想到这家人做的事就恶心，他闭上眼，决定眼不见为净。

        言奶奶一边给言尘掖被角一边说:“小尘啊，你陆姨什么都为你考虑，怕你心里难受，昨天和我们说要和小锦搬出去住，你看你也太任性了，要我说就是你们现在的孩子被宠得太独。”

        “你和小锦是亲兄弟，他比你大三岁，住在一起亲近亲近不是挺好吗，你身体不好，我们老了，还不是他以后来照顾你？”

        “你都不知道你哥哥多惦记你，今天我本来不让他来，他偏要跟着，说是不小心打坏了你的一样东西，一定要当面和你陪不是……”

        言尘听到这里，倏地睁开眼，正看见言锦将身上的背包放下来。

        “小尘，对不起，昨天搬家工人不当心，抬钢琴时脱力，刚好压到了这个……”言锦满脸愧疚，慢慢从背包里拿出一根断了的琴弓。

        接着是琴身，和那琴弓相同的命运，从正中折成了两半，只剩下几根戚戚然的琴弦彼此勾连。

        时间倒退回一天之前。

        燕京电影学院的教室。

        中国电影史的课堂上，教授正在用投影放八十年代的电视剧《红楼梦》。

        久远的年代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围墙，即便教授的解析生动又风趣，也未能勾起讲台下娱乐圈“准鲜肉”的共鸣，让他们在隆隆作响的空调暖风中昏昏欲睡。

        “言尘，你没关系吧？对不起，这事我也是刚知道，你怎么没和寝室的人说呢？”

        课间休息，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言尘被室友曾志成摇醒，以一个茫然的表情作为回应。

        “啊？”

        曾志成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也是听导演系的朋友说的，他和家里的长辈出席了你母亲的葬礼……”

        言尘有些不明所以，“……你在说什么啊？”

        曾志成慢慢住了口，小心翼翼问:“原来你还不知道么？秦夫人四天前在玉河山道出了车祸，言家今早已经出殡了。”

        “胡说八道！”言尘嘴上虽然这样说，却已经拿出手机，有点慌乱地拨通他爸的手机号。

        没人接，他又往家里打，还是没人接。

        这太不合常理了，爷爷奶奶常年在家里的别墅待着，还有保姆，即便爹不在家，也不该没人接电话。

        “言尘你别激动啊，言叔叔不告诉你可能也是考虑……”

        然而言尘没有等曾志成说完，已经冲出教室，连书包和外套都没有拿。

        他跑出校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在车上依然不停地打电话。

        没人接。

        玉河山道……

        如果不是事先听他妈提过有去玉河自驾游的计划，言尘根本不会相信曾志成说的话。

        甚至直到现在，他还有些神游天外，任凭“车祸”“葬礼”“出殡”这几个冷冰冰的字眼在脑袋里一通乱撞，却始终没撞出一句前后通顺的话。

        胸口有点闷，言尘想去口袋里摸药，才发现刚才走得匆忙，根本忘了穿大衣。

        “师傅，我没带现金，用微信给您付款可以吗？”

        出租车司机是个思想守旧的中年男人，本来不太喜欢网络转钱那一套，可他从后车镜里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年轻人，瞬间被他的颜值惊艳到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养眼的人总能得到更多的宽容和体谅，于是他很干脆地回了一个字:“行。”

        言尘家距离市中心比较远，在郊区一片挺有名的别墅群，从外环桥上高速，避开城市拥堵，也就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

        高级社区的物业管理非常严格，严禁外来车辆入内，言尘只好在小区大门口下车。

        十一月末的燕京已经非常冷了，郊区比市中心温度还要低上一些，言尘下车往家跑。

        刚才在车里就觉得发闷的胸口，此时被冷风从肺管子里钻进去，像铁刷在内里刮过，有种撒气漏风的疼。

        远远地看见了自家的独栋别墅，言尘渐渐放缓脚步，最后愣住了。

        整幢别墅灯火通明，透过拉着纱帘的窗户还能看到里面人影晃动。

        家里有人。

        别墅门前有一片小花园，是言尘的母亲秦夫人亲手打理，只是如今因为天气冷，除了两排耐寒的矮松还保持着绿油油的生机，其他地方都荒芜了。

        言尘穿过花园来到别墅大门前，按响了电铃。

        “来了来了！”来开门的人是言家常年雇佣的保姆李阿姨，她看到言尘时明显愣了愣，双手在围裙上胡乱擦了两下，显出几分无来由的慌张。

        “啊，是小尘回来了，怎么今天就回来了啊？”

        “家里的电话怎么没人接……”

        言尘的目光从李阿姨肩头越过，本欲微笑的唇角像是被人猛地扔进速冻冷柜，再也扬不起半分弧度。

        他在玄关的尽头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看上去和言尘差不多大，却因穿着衬衫西裤而显出几分生涩的持重。

        他也看到了言尘，哗啦一声，抬手将玄关柜上的全家福碰翻，封照片的玻璃在言尘面前碎了一地。

        “小心别割到手！”见他要弯腰去捡，言奶奶不知从何处冲出来。

        “对不起，奶奶，我不是故意的……”年轻人露出一个温和又饱含歉意的笑。

        “没事，反正早晚是要换的，那张全家福又不能用了。”

        言奶奶不在意地说，在对上言尘投过来的目光时，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

        言奶奶生硬地扯出笑，“小尘回来了？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是你锦哥，以后他和你白芷阿姨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了……”

        “我妈呢？”言尘看也不看言奶奶，没换拖鞋，直接穿着鞋往里走。

        距离言尘上次离家，才过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客厅却已完全变了样。

        吊灯换了，地板换了，墙上的壁纸换了，秦夫人亲手挑选的红木家具被一套华贵的欧式真皮沙发取代。

        窗帘，地毯，甚至壁炉和酒柜里的一应装饰品，全都毫无章法地挤在几个大纸箱里，在楼梯隔断下等待着被彻底清理出去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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