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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吓


夜色沉沉,  雨声淅沥。

        钟声在如丝如针的夜雨间回荡,值夜的翰林学士受皇帝急召,快步穿过空荡荡的长廊,  拂去肩头袖摆上飞溅的雨珠,  匆匆入殿。

        勤政殿暖阁,  一片昏黄灯火在茫茫雨夜中静静地燃烧。

        皇帝李昌坐在御案前,  正在看一份折子,  几个身穿绿袍的待诏立在御案一侧,小声讨论着什么。

        翰林学士取出一沓文书,  恭敬地递上去,  小太监接过,送至御案。

        “皇上,  这些是北河中游河段河道桥梁、农田水利、灌溉工程、水运的章程。”

        李昌没有抬头,抬手示意待诏传看文书。

        翰林学士低着头,  眼观鼻,鼻观心。

        他的官职比殿中几位待诏高,  但是绝不敢小瞧这几个待诏。数月前,  李昌从官员中选拔擅长文学者,  置待诏四人,命撰拟诗文,起草诏书,四人虽然官秩不高,  却是李昌最亲近的顾问,显然李昌不满朝中几位宰相表面上遵从他的旨意,  背地里却拖拉敷衍,  于是以待诏来分割宰相的权力,  同时也是在警告屡次泄露密诏的翰林院。

        李昌看完折子,  沉吟片刻,问几位待诏“汪侍郎固然稳重,且经验丰富,但毕竟年老,你们看派谁做他的副手”

        待诏们放下文书,认真思索,说出自己举荐的人才,有说工部的主事,有说阁中那位年轻的编修。

        李昌皱眉不语。

        翰林学士心里一跳。

        昨日,河东送来一份加急奏报,今年开春以来北河上游开河之势凶猛,河川泛滥,多地决口,形势严峻,且又逢连日阴雨,河水暴涨,有州县出现疫情,沿河官员焦头烂额,已有官员请求开仓赈灾。

        这份急报正是翰林学士送到勤政殿的。

        今天早上大臣还在讨论谁会被派去河东治理水患、督促开仓,夜里皇上已经定下人选,只等诏书拟定,明日早朝上宣布,汪侍郎就可以出发了。

        翰林学士望着落在靴子前的灯影,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当今圣上对朝中几位宰相的戒备之心,可见一斑。难怪几位相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皇上铲除崔家手段之狠辣暴烈,犹在眼前,谁知道下一个是谁

        皇上拔除了心腹大患,却致使君臣离心,只能提拔年轻官员、尤其是寒门出身的官员来巩固皇权,继续削弱世家大族,而世家绝不会洗颈就戮。

        翰林学士沉思间,暖阁里安静下来。

        李昌抬眼,看向翰林学士。

        皇帝的目光刚落到身上,翰林学士立刻挺直脊背,道“皇上,臣举荐一人,传胪谢嘉琅。”

        待诏举荐人选时,翰林学士一直低着头,看不到李昌的脸色,但是他听李昌迟迟没有开口评价,猜出李昌肯定不满意待诏举荐的人,心里立刻飞快闪过好几个人名。

        翰林学士没见过谢嘉琅,不过谢嘉琅的名字早已传遍朝堂。

        去年皇上赠他美玉,其中深意,其他人看不懂,朝中官员心知肚明。今年殿试,谢嘉琅补试,朝中上下都以为皇上会借机封赏谢嘉琅,然而皇上在阅卷时并未提及谢嘉琅,琼林宴上也没有下旨赏赐,朝中大臣对此众口纷纭。和长公主关系密切的宗室拍手称快,嘲笑谢嘉琅,觉得他已经被皇上淡忘。

        翰林学士对那些宗室嗤之以鼻,他掌文书,知道礼部暗中扣下了谢嘉琅的文牒,而礼部之所以敢扣下文牒,是因为皇上还在犹豫是否让谢嘉琅回平州城。

        皇上连借口理由都没有想,只越过翰林院挑了几个待诏,就分走宰相的权力,让翰林院上下心惊胆战,却在谢嘉琅身上犹豫了。

        翰林学士告诫自己同样为官的兄弟子侄,谢嘉琅此人,亲近也好,远离也好,不必刻意,不过他们必须记住一点,不要随便得罪谢嘉琅,他是皇上的人新待诏只是皇上出一口恶气的棋子,随时可以提拔,也随时可以弃之不用,他们根基浅薄,被大臣仇视,一旦失了圣心,前途难料,而谢嘉琅在长公主风波过后没有趁势而起,脚踏实地去地方历练,低调参加补试,皇上安排谢嘉琅时越拿不定主意,越说明皇上的慎重,他对谢嘉琅寄予厚望,所以需要做出最好的安排。

        翰林学士揣摩圣意,皇上要他举荐人才,他不如举荐谢嘉琅,一来事出仓促,他也不知道举荐谁更合适,二来不管皇上心中属意之人到底是谁,这个答案都不会出错,而且还能示好于谢嘉琅。

        果然,听到翰林学士的回答,李昌神色温和,嗯了一声,示意待诏写下谢嘉琅的名字。

        待诏继续推举,最后圈出四个人选,等明日早朝大臣商议后再定。

        第二天,去礼部询问文牒的谢嘉琅受到急宣,进宫觐见。

        李昌命汪侍郎前去河东主持防汛,任命谢嘉琅为副手,协助汪侍郎督促赈灾,抚治救济灾民。

        当天下午,宫中太监送来办好的文牒、印信,为卖弄自己的身份地位,也是为了结交谢嘉琅,太监说了很多宫里人才知道的消息,末了,笑着提醒谢嘉琅“谢大人能担任汪侍郎副手,一定要谢一个人。”

        吕鹏陪太监说话,好奇地问“谢哪位”

        “谏议大夫庞大人,谢大人毕竟年轻,今日早朝上吵得不可开交,快散朝时都定不下副手人选,是庞大人站了出来,说谢大人的家乡江州也多水患,从小熟读治水典籍,写下的治水论得到先生赞赏,而且谢大人来回平州城都经过河东,熟悉河东地貌,为汪侍郎副手,汪侍郎如虎添翼多亏了庞大人力荐谢大人,才能说服其他大臣,最后选定谢大人。”

        送走滔滔不绝的太监,吕鹏一脸茫然地回头看谢嘉琅,“你不是才刚刚得罪那个姓庞的我正提心吊胆,怕他联合梁公的门生打压你,他怎么反倒帮你说话”

        谢嘉琅双眉微皱,提笔铺纸,开始写信。

        吕鹏看他神情严峻,急得搔头抓耳,围着他转来转去。

        谢嘉琅一语不发,写好一封信,让吕鹏立即送出去。

        吕鹏心急火燎,送完信回房,谢嘉琅看他一眼,“等到了河东,你继续往北,回平州城去。”

        “我还是跟着你吧,不然没法对九娘交代。”吕鹏想了想,摇头拒绝,“这差事是不是很棘手姓庞的想害你假如你办不好差事,他夸你的那些话就成了笑话,他捧杀你,想败坏你的名声”

        谢嘉琅将写好的几封信推到一边,重新铺开一张纸,手里的笔停了停,看着太监离开的方向,“不止如此。”

        吕鹏没听明白。

        谢嘉琅低头,提笔继续写信。

        吕鹏细想了想,倒吸一口凉气谢嘉琅婉拒诗会邀请,庞禄在他这里失了颜面,隐忍不发,在皇上面前为他说话,连宫中太监都来提醒谢嘉琅,一定是庞禄有意为之,现在庞禄得了不计前嫌、爱惜人才的美名,谢嘉琅之前的举动就显得很不识抬举了。假如谢嘉琅差事办得好,那是庞禄知人之明,假如谢嘉琅差事办得不好,庞禄一定还有说辞,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骂名都推给谢嘉琅。谢嘉琅就此欠下一份提携的人情,日后假如他和庞禄发生冲突,世人定会骂他忘恩负义。

        “你打算怎么办”吕鹏不禁想到自己父亲卷入风波后一家人的遭遇,寒毛直竖,担心地问。

        “尽我所能。”

        谢嘉琅回答得很镇定。

        看他气定神闲,吕鹏沉默一会儿,笑了笑,自己白担心了,谢嘉琅能看明白庞禄的刁难,一定也能想出应对之法。

        “还有什么信要我送出去”

        “这封给文宇,这封给先生,这封给二弟”

        谢嘉琅把信交给吕鹏,一封封交代清楚,目光落到纸上。

        他是有疾之人,性情坚韧,从小经历太多变故,即使事出突然,他并不惊慌,半个时辰内就把事情安排好、在信中交代清楚,但是有封信,他迟迟没有下笔。

        轻重缓急可以分清楚条理想到谢蝉,他清晰分明的思路忽然一片混乱。

        在这之前,他已去信谢六爷询问谢蝉的意中人,打听对方的家世和品行。

        这是他应该做的事。

        把每一件应该做的事情做好,他才能冷静下来,不去想其他的事。

        现在,他对着空白的纸张,心思浮动。

        再怎么克制,一旦发生一丁点变故哪怕变故和谢蝉没有一点关系,深埋在心底的念头就会浮上来,让他再尝受一次煎熬的滋味。

        这滋味是苦涩的,而他没有抗拒,因为唯有苦涩时他才会放纵自己去遐想。

        他会履行对六叔的承诺,去见谢蝉的意中人。

        谢嘉琅落笔。

        连绵的阴雨中,北河从嘉县段到惠济县,长约百里地,接连发生几次决口,官员一面征调民夫、急夫加筑堤坝,一面天天几百里加急奏报送往京中,等着朝廷拨银拨粮食。

        李昌定下钦差人选的第三天,消息就通过朝廷的加急信报送回河东。

        这日,谢蝉和范德方在泥泞的官道上往南行时,发现路上的灾民越来越多,而且灾民们说还有更多的人赶过来。

        商队杂役去打听消息,回来禀报“公子,这些人说钦差大臣要来嘉县了,听说钦差大臣已经对着当今圣上立下誓言,只要一来就在嘉县开仓放粮,现在粮价疯涨,他们怕挨饿,所以来嘉县碰碰运气。”

        谢蝉皱眉。

        范德方以为她在担心粮食,安慰她道“我们带的干粮足够,而且过了嘉县,沿途都有我们范家认识的商号,要是不够了,找他们借点粮食就行了。”

        谢蝉摇摇头,她不是在担心商队没吃的,“四哥,京里的消息怎么会这么快传遍河东钦差大臣还没到,流言就传得到处都是。”

        有人想逼钦差大臣放粮

        范德方愣了一下,醒过味来,拍一下大腿,“还不是那些父母官北河沿河人口市镇密集,农田也多,眼下汛期还没过,粮价已经涨成这样,徭役民夫都被赶去大堤,接下来的春耕肯定荒废了,粮价还得涨我们家常和做官的打交道,我猜那些仓库肯定早就空了,他们怕官帽保不住,故意放消息,等着钦差大臣来担骂名百姓哪管那么多,流言传得多了,他们就信了。”

        谢蝉抬头望向京师的方向,本地官员暗藏心机,京师那边可能也有人想对钦差大臣不利,两地消息传得这么快,等钦差大臣到了嘉县,民意沸腾,不知如何收场。

        他们继续赶路,赶在入夜前找到一处歇脚的地方,范德方的随从去联系本地商号补充干粮。

        谢蝉刚睡下,楼梯噔噔蹬蹬一阵响。

        随从带着本地商号的人赶过来,拍响她的房门“九娘京里传来消息,谢大人来河东了”

        沉睡中的谢蝉猛地睁开眼睛,起身拉开房门。

        随从跑得满头大汗,垂手道“九娘,我都问清楚了,朝廷派来主持河汛的钦差大臣姓汪,汪大人的副手姓谢,到处都在传,说这位谢大人曾击响登闻鼓,告过长公主的状”

        商户消息最灵通,得知钦差大臣要来,已经在商量到时候捐助多少银两,以免被钦差大臣杀鸡儆猴。随从听他们提到谢嘉琅的名字,赶紧抓着商号的人赶回来报信。

        谢蝉呆住了。

        告过长公主状的谢大人,只可能是谢嘉琅了。

        楼梯又是一阵脚步响,护卫背着受伤的范德方走上来。

        范德方趴在护卫的背上,和谢蝉对视,“九娘,你不要着急,我已经派人去打听钦差大人他们到哪里了,他们都是骑的快马,应该很快就能到,渡口都封闭了,他们想去嘉县,肯定经过官道,正好你不用再进京,我们就在官道的驿站等他们。你先休息,明天我们去驿站。”

        一阵夹杂着潮湿水气的凉风拂过,谢蝉冷静下来,点点头,又摇摇头。

        “四哥,我等不到明天,想现在就去。”

        范德方看一眼窗外漆黑的夜幕,点头,“好,我们这就出发,夜里凉,你多穿件衣裳。”

        他们立马收拾行装,连夜出发,走了两个时辰的夜路,赶在天明前到达驿站。

        本地富商早就派人守在驿站附近,等京里来人就回去报讯。范德方他们刚出现,认识范家商号的人找过来,问“你们也是来等钦差大人的”

        范德方点头,问“钦差大人到哪里了”

        来人答说“听说已经过了汀县,再有八十里路就到这里了。你们不要在驿站等,钦差大人来的路上,各地备了宴席为大人接风洗尘,大人大怒,从踏入河东地界一路骂过来,大人清贵,我们这些做买卖的还是别往前凑了。”

        范德方谢过来人,回头。

        谢蝉站在他身后不远处,若有所思,愁眉不展。

        范德方安慰她道“我们找最近的客栈住下,再多派几个人守在路口,不会错过谢大人他们的。”

        谢蝉叹口气,“四哥,人人都知道钦差大人的行程你觉不觉得有点古怪”

        范德方一愣,道“钦差要来的消息早就传扬开了,做买卖的都有门路探听消息。”

        谢蝉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心里不禁忐忑。

        谢嘉琅赴任路上不会惊动那么多人他会不会和汪侍郎分开走假如在驿站等不到他,接下来去嘉县找他现在他身负要务,时机是不是不合适

        她一边等待,一边胡思乱想。

        等了两日,谢蝉下定决心,她已经来了,虽然心里一团乱麻,但是她很确定一件事,她要见到谢嘉琅

        其他的事等见到他再说。

        想清楚这些,她更急迫了,一天几遍派护卫去官道打听消息,自己守在驿站外,不敢离得太远,怕和谢嘉琅错过。

        这日,雨仍然没停,天刚擦黑,官道方向尘土飞扬,一匹快马飞奔而来。

        “钦差要到了车马即刻就到”

        谢蝉手心发麻,呆呆地坐了一会儿才站起身,下楼,接过护卫递过来的缰绳,登鞍上马。

        范德方坐在马车里,跟在她后面,和她一起去路口守着。

        黯淡暮色里,一支十几人组成的队伍撕开山谷间的重重雨幕,策马由远及近,周围群山肃立,天色阴沉昏暗,十几匹毛色发亮、壮健结实的壮马奔驰而来,马蹄如雷,响彻天地,气势凶悍,似在疆场驰骋。

        靠在车窗前眺望的范德方不禁坐直了不用靠近细看,光听声音、看那些马奔跑的体态,他就可以断定那些马每一匹都是能日行千里的良骥

        那些马跑得飞快,为首的随从看到路口有人等着,完全没有放慢速度的意思。

        谢蝉带着人退到路边“我们先后退。”

        转眼间,队伍已经从他们眼前疾驰而过,没有停留,下了路口,直奔驿站而去。

        他们气势汹汹,范家护卫没敢上前。

        随着队伍中一人的手势,所有人勒马停下,飞扬的尘土里,轰雷似的蹄声戛然而止。

        在驿站等候的官差迎上前,那十几人跳下马背,簇拥着一个身裹长袍的人往里走,最前面的随从把一份文书拍到官差身上。

        官差看了文书,点头哈腰,一叠声吩咐小吏去为钦差大人牵马。

        驿站外,范德方问谢蝉,“你看到谢大人了吗”

        谢蝉摇摇头,难掩失望之色。

        那些人都身穿锦袍,背负长弓,腰悬弯刀和箭壶,体格和他们的坐骑一样健壮,分明是武人,每个人头上戴斗笠,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相貌,等他们下马时,她一个一个辨认过去,除了被簇拥在最当中的那人始终没摘下斗笠,其他人她确认过了,不是谢嘉琅。

        他果真没和汪侍郎同行

        范德方看谢蝉脸色不好,忙道“刚才那位一定就是汪大人,我们送张帖子求见,汪大人肯定知道谢大人到哪里了,说不定谢大人就在后面。”

        谢蝉点头,眸中阴霾散去,笑了笑,汪大人来了,谢嘉琅不会离得太远,她再等等就是了。

        身边的范德方突然咦了一声,指着院门处,惊讶地道“九娘,你看这位汪大人,真年轻。”

        谢蝉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

        夜幕笼罩下来,驿站已经点起灯笼,官差打躬作揖、小心翼翼地簇拥着队伍往里走,人群当中的男子摘下斗笠,回头,漫不经心地扫一眼身后的细雨。

        摇曳的灯光落在他脸上。

        如范德方所说,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剑眉凤目,英武俊朗,灯火在他侧脸上镀了一层柔和的晕光,依然掩不住他眉宇间那股凛冽的锋利。

        谢蝉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莫名的,她觉得对方有些眼熟。

        下一刻,一声轻响,马鞭从谢蝉手里滑落。

        那道阴沉的目光扫了过来。

        谢蝉呆立不动。

        一瞬间,前世种种和今生铺天盖地,同时轰轰烈烈席卷而至。

        下意识的,谢蝉俯身,双手伸进泥泞里,紧紧扣着马鞭。

        她没有想到,钦差会是李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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