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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07章


陈小明很听话,一天没来见她。但第二天早早就来了,又问寒又问暖,还是老样子。时间长了李小艳心想,反正没什么坏心,他爱咋样就咋样吧。久而久之她对他的无微不至的殷勤也就习惯了,有时候还感到很舒坦,没他在跟前晃游还觉得缺点啥。李小艳支使他:你给我把锄头修一修——你给我买块肥皂——我想吃粘豆包——只要李小艳张嘴,陈小明头拱地也把事给办了。有时陈小明还加花样:比如李小艳说要吃粘豆包,陈小明就会问要粘苞米的,还是大黄米的;陈小明就到老乡家去要,不一会就端回来半盆。

        黄桂芬说:“别说艳艳要吃粘豆包,就是要摘星星陈小明都得给搬梯子去。”

        李小艳说:“嫉妒我是不是?”

        黄桂芬说:“都说你俩在搞对象,谁敢嫉妒。”

        李小艳说:“谁说我和他搞对象了,我们是同志、战友关系。”

        黄桂芬说:“怎么有人说你俩是地主婆和狗腿子的关系?”

        李小艳说:“那都是牛新城、刘志坚他们胡咧咧。明天你也找一个狗腿子,就怕你找不到。”

        黄桂芬说:“我一辈子也不找对象。”

        李小艳说:“我也一辈子不找。”

        开始村里人对围在井台边的知青们好不新奇,放下挑水的扁担围着看。看他们刷牙洗脸,看他们互相泼水打闹。看常了就掺和进来,跟着知青们东拉西扯。有的说你们这帮小青年里最漂亮的要属李小艳,丹凤眼,要多白有多白,细皮嫩肉的,一掐都能冒出水来。陈小明像个麻杆儿,胆小怕事,正经活干不了,没事就练画画,练照相,根本配不上小艳。反对的偷着说,李小艳细皮嫩肉的,看着挺好过日子可不中用。有的很纳闷,说城里人就是讲究卫生,刷牙洗脸,洗脸刷牙一天好几遍遍,都是瞎讲究,吃饭还能把嘴整埋态了,小心把腮帮子刷漏了。

        李支书说:“你们明白个屁!人家那是讲卫生,刷牙能保护牙齿。你看我的牙为什么这么好,就是在部队刷牙刷的。现在我是不刷了,工作太忙。”其实他的牙也掉了三分之一,只是比他的同村兄弟们还多剩几颗。

        齐桂香梳着两条大辫子,大眼睛,个头和刘琴差不多,但看着比刘琴壮。刘琴她们来青年点时房子刚盖好,李支书说潮气太大,容易作毛病,就把知青分散到各家去住。刘琴被分在齐桂香家住了半个月。刘琴比齐桂香大两岁,俩人挺和得来,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姐妹。

        她问刘琴:“你们哈尔滨离这老远老远了吧?”

        刘琴说:“没多远,还不到一千里。”

        刘琴惊讶的说:“哎呀妈呀!那么远。你们坐火车来的?”

        刘琴答:“是啊。”

        她遗憾地说:“俺还没坐过火车,你们真有福。”

        刘琴很吃惊:“没坐过火车?真的吗?。”

        她又说:“真没坐过,俺是在县里火车站外看的,俺们屯多数人见都没见过,俺还是有福的。那火车的动静真大,票房子都快震踏了。”

        刘琴告诉她:“火车站是震不踏的,你不用担心。”

        齐桂香问:“你们坐多长时间火车到俺们这?”。

        刘琴说:“一天半多”。

        齐桂香说:“哎呀妈呀!坐了一天多,过瘾死了,哪怕让俺坐一分钟也行,也算俺没白活。”

        刘琴说:“哪天你跟我回哈尔滨,坐一天火车。”

        齐桂香问:“睡觉吃饭解手怎么办?男男女女的。”

        刘琴告诉她车上有厕所,给她解释了半天,她好像还是没听明白,心存疑虑地皱着眉头。刘琴耐心的继续给她解释,她仍然似信非信。

        刘琴问她:“上县里干啥去了?”

        她说:“参加全县民兵实弹射击比赛,俺还打了个第一,戴了大红花。上台领奖时心里扑腾扑腾地跳个不停,怎么下来的都不记得了。县上真大呀,有咱们屯子四五个大。”最后一句话把刘琴笑得肚子疼。

        齐桂香说:“你别笑啊,大就是大嘛,可大可大了。”

        刘琴不知和齐桂香说啥好,收敛住脸上的笑,但心里仍然在笑,过了好几天还是想笑。

        她看到刘琴天天刷牙就问:“你们天天这样刷,难受不难受”?

        刘琴告诉她刷牙的好处,她听得很认真。齐桂香想对刘琴说想学一学刷牙,但又不敢说。过了好几天,刘琴正在刷牙,她吞吞吐吐地对刘琴说:“把你的牙刷借我用一用好不好”?

        刘琴嘎嘎地乐个不停,满嘴的牙膏沫喷射出来,眼泪也出来了,牙也刷不下去了。刘琴把自己多余的牙刷、牙膏送给桂香,告诉桂香牙刷是不能互相借的。按照刘琴教的方法,桂香每天早晚偷偷地练,怕让村里人看见。

        齐桂香私下和村里的姑娘们说:“刷牙可好了,刷完有股清香味儿,瞧我的牙多白”。于是村里的姑娘们都刷牙,接着是小伙子也都刷牙。村里供销社没有卖牙刷的,必须到公社供销社去买。陈小明上公社办事,二丫蛋让他给捎一个牙刷。二丫蛋好显摆,告诉别人说这是陈小明给她捎回来的。

        刘琴她们来时苞米苗刚有一扎高,正是铲头遍地的时候。天还没亮,队长就让齐桂香和二丫蛋把姑娘们喊醒了。洗把脸就扛着锄头上地,一个跟着一个,有的一边走还一边打磕睡。往地头一站大伙心里就犯嘀咕,一来不理解为什么起这么早,二来不知道什么叫铲地,三来一条垄看不到头,走一趟都犯愁,何况还要铲过去。队长叫大家都看齐桂香和二丫的,跟着她们学着干。她俩把锄头使得轻松自如,想用左锄尖就用左锄尖,想用右锄尖就用右锄尖,想铲草就铲草,想开苗就开苗。刘琴她们就不行了,锄头在手里就像千钧棒,不一会就磨出了血泡。想铲草却锄掉了苗,队长有气又心疼,不知说她们什么好。刘琴她们从心里往外佩服齐桂香和二丫蛋,瞧人家干得轻松加愉快。

        刘琴问齐桂香:“你是咋练出来的?”

        齐桂香说:“也没咋练,从小就跟我爹我妈下地呗。”

        刘琴问:“你说我们铲地时的毛病是什么?”

        齐桂香想了想说:“你们把锄杠握的太紧,太紧就容易磨出血泡。再就是你们手的位置太靠下,撅着屁股,这样太累,有劲还使不上。”

        齐桂香手把手的教给他们啥是韭菜,啥是麦子,啥是谷子,玉米开苗时只留一棵,黄豆是拉拉稀,要把苗间的草都铲净。春天种,夏天铲趟,秋天收割三大劲的时候,干一天活腰酸腿疼迈不动步,吃完饭天就黑了,啥也不寻思,倒下就睡。早晨最怕噹噹的钟声,那是叫大家起来吃饭。有人问大家,最烦的是什么?大伙不约而同地说:钟声——不是起床就是上工,再不就是晚上没完没了的开会学习。

        有一天范小虎倒下没半分钟就过了二道岭,刘志坚喊他把衣服脱了再睡。范小虎答应了一声,翻过身接着睡。刘志坚看着范小虎扑哧乐了,乐得肚子疼,半天才把自己控制住。大伙都围过来看,原来范小虎头冲炕里,手上攥一只袜子,另一只还在脚上。他的袜子很臭,老远就能闻得着。也不仅他的袜子臭,所有男生的袜子都很臭。他攥臭袜子的手垫在脸下,那臭袜子和他的脸紧紧贴在一起,距离鼻孔只有半公分。据分析他是边脱袜子边犯了困,一头倒下就睡着了。李小艳虽然每天都累得够戗,但每天都起得最早,用不着那烦人的钟声。她每天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梳理头发,往脸上擦雪花膏,拿着镜子照来照去。女生宿舍总是飘着淡淡的清香,行李摆放得很规整,还用花枕巾罩上,整个炕上花团紧簇。男生到女宿舍来总是蹑手蹑脚,断不敢大拉呼吃一屁股坐下,更不敢一头躺在炕上。谁都知道破坏了“花团紧簇”,女生们是不高兴的。

        李小艳擦的是“紫罗兰”牌雪花膏,比别人用的都高级,走到到哪都喷香,老远就能闻着,半天也散不尽。

        齐桂香问刘琴:“什么叫‘紫罗兰’”?

        刘琴说:“就是‘紫罗兰’牌雪花膏”。

        齐桂香说:“你擦过吗?俺没擦过。”

        刘琴说:“我也没用过,看李小艳擦过,反正挺贵的,一块多钱一瓶,还有铁盒的,更贵”。

        “一块多,这么贵!”齐桂香十分吃惊,眼睛瞪得老大说:“一个‘蛤喇油’才八分钱,俺们都擦这个,都十多年了”。

        刘琴说:“咱哪有钱买那么好的,有钱还买糖饼哪,一个糖饼五分钱,一块钱能买二十”。

        有一天晚上,刘琴和齐桂香都睡不着,俩人就唠磕。

        齐桂香说:“你们的胆子可真大,还敢和老爷们握手。”

        刘琴说:“那怕啥的?不就是握握手嘛。”

        齐桂香说:“人家说和男的握手就能‘那个’,俺在县上打靶得奖,武装部首长要和俺握手,俺都没敢和他握。”

        刘琴听了很糊涂,就让齐桂香说明白“那个”是啥。

        齐桂香说:“俺可说不出口。”说着拽着被把头蒙上。

        刘琴越发感到奇怪,就越要问个明白,掀开被追着齐桂香问“那个”是啥意思。

        憋了半天齐桂香神秘地说:“听人家说和老爷们握手就能怀孕,如果俺真的‘那个’了,俺爹还不打死我,吓死人了。”

        刘琴扑哧笑了,笑够了她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齐桂香说:“俺们屯子男女之间没有握手的,绝对没有。”

        刘琴说:“咱们青年点男女经常握手,哪有怀孕的。”

        齐桂香说:“那你说女人为什么能生孩子。”

        这个问题还把刘琴给难住了,因为她也似懂非懂。

        刘琴说:“反正握手和生孩子没关系,绝对没关系。

        齐桂香仍旧半信半疑,直到一年后她在卫生所红着脸,心砰砰跳着听赤脚医生李小艳讲了人为什么会怀孕,才敢和男的握手。

        李小艳的“紫罗兰”都是陈小明给买的。他和别人小气的很,但给她花钱心甘情愿。他爷爷解放前是开小买卖的,解放后被公私合营了,六七年挨过红卫兵的斗争。他爷爷没什么具体的涛天罪行,小罪名是资产阶级小爬虫。整天陪着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资本家、反革命、牛鬼蛇神挨斗。每次开批斗会都把他吓得直哆嗦,害怕什么时候被红卫兵枪毙了。折腾了两个多月,红卫兵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笑面虎。后来觉得不贴切,又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胆小鼠,说他态度最好,就把他放了。大伙议论说他爷爷现在有一万多存款,还有金条。他爷爷经常给他寄钱,每次都是五十元。青年们都知道陈小明有钱偷着花,谁借都不行。上公社买饼干,就给李小艳吃,别人谁也不给。自己半夜藏在被窝里嘎嘣嘎嘣地偷着嚼,还以为别人不知道。有一次闭灯后他蒙着被吃饼干,大伙打开灯突然把被掀开,吓了陈小明一大跳加一小跳,饼干渣子弄了一被窝。陈小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强忍悲痛把剩下饼干共产了。

        让李支书欢喜的是李小艳跟着当大夫的爸妈耳濡目染,也懂得很多医学知识。无论社员和知青,谁有头疼脑热,小病小灾都来问她应该吃什么药,打什么针。李小艳都一一回答,不明白的就翻书,现学现卖。过去谁家有病人就得往邻村和公社跑,群众苦不堪言,牢骚满腹,干部们愁眉苦脸,爱莫能助。李支书为这事没少费脑筋,但就是找不到合适的人。这下好了,李小艳的到来给村里解决了大问题——李支书说天上掉下来一个李大夫。

        李小艳说:“我可不是什么大夫,我就是给大家帮忙。”

        李支书说:“说你是大夫,你就是大夫。咱这是农村,差一不二的就行,没人和你叫真儿。”李小艳到青年点才仨月,“李大夫”的名就叫出去了。

        李支书把小艳送到公社卫生院和县医院的红医班培训了两个月,回来就成立卫生所。她当上了光荣的赤脚医生,像她爸妈那样穿上了白大褂。她趁上县里办事的机会,到照相馆拍了张照片给家里寄去。爸爸甚喜,写信来要求她一定要认真钻研业务,希望她女承父业,大有造诣。开始仍有些人信不着她,没多少人来找她看病。她就有病人就看病,没病人就劳动,这是赤脚医生的本色。公社年年搞文艺汇演,各村都要排练革命样板戏。过去就二丫蛋、三凤、齐桂香、大小子、曲常胜他们几个,费劲巴拉地练,好几年也没演出一台象样的戏。想排演《红灯记》,选不出李玉和,都瘦得尖嘴猴腮的,连一个胖一点的人都找不出来,谁脸上也没有那两块疙瘩肉。现在好了,要什么有什么,有唱的,有跳的,还有拉弦的,吹笛儿的。杨子荣打虎上山,李玉和高举红灯,座山雕、黄世仁、南霸天都被他们演的活龙活现,惟妙惟肖。李小艳和黄桂芬还在少年宫练过芭蕾舞白毛女,会用脚尖走道。县文化听说这个青年点很有人才,特意派老师来了解情况,决定排练革命样板戏《红灯记》,选定战丽演李铁梅,刘志坚演李玉和,陈小明演叛徒王连举。陈小明很高兴,虽然演反面人物心里有些别扭,但可以不跟大帮在外面刨粪,还能到公社汇演,免得挨冬受累,遗憾的是李小艳没被选上。都觉得应该选李小艳进文艺宣传队,但她的芭蕾舞实在是用不上,考虑半天没有她合适的角色。李小艳挺上火,只好成天下地割豆子。没过半月,县里排演《白毛女》,点名要借李小艳。李小艳那个高兴啊!全屯子那个高兴啊!也为全公社争了光。也就是从那次演王连举开始,陈小明得了一个外号——“老举”。

        曲大娘看着战丽乐得合不拢嘴:“这闺女扮上妆真好看,和画上不差二样,不管是说还是唱都那么招人看”。

        李支书凑到曲大娘跟前来,瞅着没人小声说:“跟你当年一个样,越看越好看,越看越看不够”。

        曲大娘嗔怪道:“去一边去,这么大岁数还没正经的,小心让孩子们看见”。

        演出大获成功,战丽成了全乡的名人。公社打来电话,要借用战丽到公社剧团半年。李支书坚决不同意,他的理由是她才来不到一年,还要经受锻炼。他对战丽说,唱戏能有啥出息,咱不能和他们整天哼哼呀呀扯那套没用的,好孩子谁往庙上舍?更主的是李支书看她是块材料,舍不得她走,想放在身边好好观察观察。李支书是抗美援朝回来的,身上有个眼儿,比毛主席小不点儿,公社很多领导拿他是有想法没办法。战丽开始对李支书有意见,整日不高兴,认为他太不了解年轻人的心。李支书看出来了,心想小姑娘和小子不一样。姑娘心细,好把疙瘩系在心里,小子心里有事睡一宿觉就忘了。多少天就想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和她谈一谈,但不知从何处张口,乱事多一忙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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