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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67章


可能是听说战丽当了书记的原因,坚定了陈小明回去的决心。

        战丽说:“你不是身体单薄,干不了地里的活嘛,回去后你到猪场工作。现在正建设,乱事多,累一些,过些日子就好了。但你要不怕脏,要闻得了臭味,还要起早贪黑。”

        陈小明说:“我啥都不说了,眼泪哗哗的,你能给我一个立锥之地,我已经鸿福齐天,感恩戴德了”。

        范小虎说:“这都文化大革命了,你说的那是什么词啊?准是和你爷爷学的。”

        陈小明说:“快别说我爷爷,他听说我跑回来了,第二天就病了,骂我是扶不起来的阿斗,咱也不知道阿斗是谁,让他那样伤心。现在他病好了,说是再也不想见我,除非我再回青年点。他说我要想有出息,必须到农村去吃苦,你说我爷爷现在多革命。”

        范小虎说:“弄不好你要落你爷爷后面了,我说的是思想。”

        陈小明说:“那不可能。”

        战丽说:“我也提醒你,以后为人做事一定要实在,处处要多想集体,多想别人,别耍嘴皮子,总整那些虚头八脑的事。”

        陈小明拍着胸脯说:“你就放心吧。”

        战丽说:“用心就行了,别老拍胸脯。你已前拍了多少胸脯?办了多少没准的事?”

        陈小明说:“我改,我一定改,谁不改谁是王八蛋。”

        战丽说:“说什么话呢?乱七八遭的。发誓有啥用?斗私批修要用实际行动。”

        陈小明不停地点头说:“我一定要用实际行动,一定要用实际行动。”

        猪场基本建完了,天开始闹腾起来了,大雨小雨轮番下,一连五六天没看到日头。战丽庆幸老天爷给面子,要是没上房盖赶上连雨天可就麻烦了。

        刘臣说:“小战有福,有福的人不用急。”

        战丽上任伊始,大伙都叫她战书记,或者战支书。战丽不让叫,她让大伙管她叫小战。大家觉得怪好听的,就管她叫小战。战丽主张盖猪圈的时候,大伙都觉得不可能,个别人笑话她是电线杆上敲锣——响(想)得高。

        刘臣关心地对战丽说:“你刚上来,稳着点,别张弄太大了,万一盖不成全村都得笑话你,以后就没法干了。”

        战丽说:“我去省里想办法,怎么办我心里有数,我不是蛮干。”

        刘臣半信半疑,搞不清战丽是怎么回事。现在猪圈盖起来了,全村都服气了。刘臣第一个说,我服了,彻底服气了。

        天上的云很低,很厚,很黑,像棉花套子,还没有晴的意思。公路上一个车也没有,传说发洪水了,路都被冲断了。战丽感到事态严重,想往公社打电话问问是怎么个情况,但电话里啥声音也没有,叫了一天也没通。有人来报告通公社的路也冲断了,这就是说西沟和任何一个地方都断了联系,成了“独立王国”。但西沟看不到太大的水,只是东小河涨水了。村里人都很庆幸西沟的地势高,水淹不着,但心里也是紧巴巴的。又阴了两天,到了第三天傍晚,云彩薄了,露出一块天。天终于放晴了放,人们揪着的心终于舒展了。这两天战丽的心里总是不落地,听着村边上的河水响声一天大似一天,心里好不紧张。她到河边去了好几趟,仔细观察河水的变化。河水早已出了槽,河面也有一里地宽。河水是黄的,上面漂着倒木、枝丫和烂草沫子。

        刘臣说:“我就这屯子生人,快五十年了,发了好几次大水了,根本没冲着咱们一根毫毛。”

        刘富也说:“天都欠缝了,马上要晴了,没大事,过几天水就退了。”

        刘臣对大伙说:“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把孩崽子、大牲口、猪羔子看住了,别让他们上河边上去,小心顺了大流,到那时候说什么都不赶趟了”。

        既然都说没什么大事,战丽也就放心了许多。她又开始琢磨养猪的事,打算着公路一修好就上县里去抓猪羔子。

        连续好几天没睡好了,战丽今天一躺下就睡得很实。也不知睡了多半天,熟睡中的她被一阵急促的敲窗户声惊醒。屋里的十多个姐妹都惊醒了,这时她们才听到外面正哗哗地下着大雨。有人去打灯,灯不亮,赶紧点上蜡。他们打开门,进来的是李支书,被他的小儿子搀扶着。

        战丽问:“三更半夜的,下着雨,你怎么来了?”

        李支书急促地喘息着,半天说不出话。看得出他呼吸困难,憋得难受。大家帮着李支书脱了雨衣,扶他坐下来歇一会。

        他儿子说:“他晚上憋得难受,不能躺下,睡不着,已经五六天了。今天他看着又下雨了,非让我扶他来找战姐。

        李支书摆摆手不让儿子说,他要说。

        李支书喘息了一会说:“我……我看着……这天头有点不对劲,可能要发牤牛水。听老……辈人说过,咱屯子大以前我爷爷那辈子发过一回。东小河原……原来离屯子三里多地,就……就是牤牛水改了河道,冲走了十多户,才离咱……咱屯子这么近。牤牛水来得快,水流急,大意不……不得呀!”

        听完李支书的话战丽心里格登一下,急忙问李支书怎么办。李支书说事不迟疑,马上把全屯的人都叫醒,穿好衣服,随时准备往南山上撤,特别是靠河边的人家,现在就撤出来,防备万一。战丽马上叫人去开大队的广播,李支书说没电开不了,电线杆子可能冲倒了。战丽这才想起刚才开灯时没电。李支书告诉战丽快去找刘臣,大队有面锣,在他家,快让他敲锣,叫大家快些行动。不一回屯子里响起锣声,从南头到北头,一阵紧似一阵。全屯人都醒了,有胆小的,啥也不说,拉上一家人背包罗散往南山上撤,黑夜里不时传来孩子哭老婆叫。壮劳力们顶着雨摸着黑用苫布、塑料布搭起了帐篷,准备让妇女和孩子先躲进去。河水的响声越来越大,震得山林哇哇地响。那声音像似从很远的地方滚动而来,越来越近,仿佛就在身边,谁听了身上都起鸡皮疙瘩。战丽和几个党员干部站在河边上看河水上涨的情况,脸对脸都听不清对方说什么。下半夜两点的时候,水开始漫过堤岸,学校操场上的水已有三寸深。刘臣和曲大娘都说,在西沟这么些年从未看过这么大的水。

        战丽有条不紊地吩咐说:“按照刚才的分工分头行动,通知各家各户马上上山,不留一个人。能带走的都带走,大牲畜也都牵上山。”

        不一会,急迫的锣声在村里响起。刘臣从南头跑到北头,不停地喊着,嗓子很快嘶哑了。从梦中惊醒的人们拖儿带女,扶老携幼,纷纷奔南山去了。等他们做完这些,牤牛水果然来了。黑夜里,什么也看不出去,谁也不敢冒然乱走动,只听见水声很大天。天放亮时,人们看到山下一片白亮亮的轮廓。大家知道那是水,是水火无情的水,村子就在水里泡着呢。人们都挤在山顶,因为山顶最安全,站在山上看得远。天大亮时,大家想清楚地看看发来的大水是什么样,但奇怪的是白亮亮的水不见了,露出了黑漆漆的村子。前后也就三个小时,牤牛水就退净了。原来的河没了,新河道甩了个弯,切去了村子的一个角。河边十多垧大排地上的庄稼荡然无纯,连垄台都没有了。新形成的河岸很高,有四五米,松土还在不停地脱落。岸上的庄稼过了水,苞米一片一片的伏在地上,黄豆秧子都沾在稀泥里。浑浊的河水没了骇人的气势,但仍然浩浩荡荡。三十几户的房子没了,学校的操场没了一半,刚建的猪场片瓦无存,连停在那里的链轨拖拉机都被冲出去好几米,歪斜着被泥水埋了一半。那些没了房的人家的老娘们嚎啕大哭,老爷们也都傻了眼。战丽面对损失的残象心急如焚,泪水不停地流出来。刘臣头发奓着,浑身泥水,手里仍然拎着那面锣。整个一宿他没离开战丽半步,全家七八口人都跑哪去了他也不知道。李支书告诉他完成两件事:一是帮助战丽指挥群众转移,二是保护战丽的安全。这两件事他都做到了。

        见老娘们哭成一片,他用嘶哑的嗓子喊道:“都别哭了,不幸中的万幸,没死一口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都上亲戚家借宿去,过些日子盖新房子。”

        让他这么一喊,此起彼伏的哭声慢慢见弱。正乱哄哄的时候有人传信来,说李支书不行了。

        战丽问:“李支书在哪?”

        有人告诉她在南边松树林边上。战丽在前,刘臣在后,三步并做两步往南边松树林里奔去。离着大老远,就听到了一片悲伤的哭声,他俩马上意识到李支书已经走了——西沟少了一口人,一个曾经血气方刚,浑身正气的人。李支书咽气已经有一会了。他是被知青们抬上山来的。在山上,他左望望,右看看,说很想看张铁军一眼。大伙告诉他张铁军过两天就回来看你。他目光呆滞,好象没太听明白。天亮了,水退了,大家要把他抬下山,没走几步见他憋得脸色确青昏迷过去。大家马上把他放在地上,谁也没想到他再也没有醒来。

        全公社死了十多口人,冲走了不少大牲畜,今年秋收明年种地都成问题。王书记在会上表扬战丽,说她领导得好,指挥得好,救了很多老百姓的命。因为西沟水灾最严重,但没死一口人,没死一头大牲畜。

        战丽说:“是李支书及时提醒,如果不是他,西沟不知死多少人呢。”

        王书记对李支书一贴老膏药,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疼,不愿听谁说李支书好,但在这种场合他不好说别的。

        王书记言不由衷地说:“老同志觉悟高,没白受党教育。过些日子我到西沟去看望他。”

        战丽说:“你不用去了,他已经……。”战丽眼中的热泪不停地流出来。

        王书记可能是没听清,高声问:“你说啥?他怎么了?”

        战丽说:“他已……。”战丽抽泣着说不下去。

        王书记问:“你是说他见马克思去了。”

        战丽点点头。她不知王书记对李支书的死是怎样想的,不知“去见马克思”是褒还是贬,但见他的表情好像也是有些悲伤的。

        片刻,王书记又说:“咳——!你们也不告诉我一声?他当过支书,做过一些贡献,党委怎么也得去看看,这样无声无息的多让人笑话。”

        战丽说:“水把路都冲毁了,又没有桥,啥信也捎不过来。”

        王书记说:“我嘱咐他多少次,让他注意身体,可他就是不听,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没了本钱说啥都没用了。”王书记的话说得轻飘飘的。

        看着王书记,战丽真正的知道了什么叫虚伪和诡诈。战丽在心里问:前些天他还说李支书“白受党教育这么些年了”,今天又说“老同志觉悟高,没白受党教育”,一个党委书记怎么会这样?

        张铁军赶回来时,李支书入土已经十多天了。张铁军从心里往外爱戴、崇拜李支书,对他的去世感到万分悲痛。回想三年前他们刚到西沟,李支书的精神头是那样的足,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没有能难倒他的事。可现在,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他的坟墓和王老四的坟墓不远,张铁军分别给两人上了香,烧了纸。张铁军站在李支书坟前默默流泪,久久不愿离去。

        刘臣劝他:“回去吧,人死不能复活,李支书这辈子就这命。咱要好好活着,有滋有味地活着,不能让那些狼心狗肺的人看笑话。”

        张铁军心里不仅是悲痛,还有伤感和疑惑的交织,很不是滋味。

        他请假回西沟时,王书记严肃地问道:“你回西沟干啥去?”

        张铁军说:“刚刚听说李支书去世了,回去看看。”

        王书记说:“我就知道你是要给他上坟去,我可是给你提个醒,他可是一个犯了错误,被组织抛弃的人,连马书记都救不了他。他的死有什么意义?比鸿毛还轻。你现在是革委会副主任,不是普通知青,你要和他划清界限。最好不要去,免得造成政治影响。我说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都是为了你的政治前途着想。”

        张铁军说:“虽然他犯了错误,但他还是党员,曾经给了我们很大的帮助。我要是不去看看,一辈子都不能饶恕自己。”

        王书记见张铁军执意要去,又说:“你去可以,但不要把动静弄得太大,速去速回。另外我交给你一个任务,掏掏战丽的底,是什么关系使他能从上面整来那么多物资。”

        张铁军说:“全点人的家庭情况我都知道,唯独战丽,问她也不说。”

        王书记说:“要想办法嘛,一定要问明白,这对我们很重要。”

        回到西沟,战丽他们都要陪张铁军去上坟,但都被他阻止了。刘臣死活非要陪他去,他同意了。李支书的坟修得很大,周围的草都被认真铲过。向南望去是一个山里很难见到的平川,坟的其它三面都是挺拔的松树。张铁军是扛着铁锹去的,他认真地往坟头上添了新土。站在李支书的墓前,张铁军想了很多很多。他就是不明白,像李支书这么好的人为什么成了被组织抛弃的人,他的死为什么比鸿毛还轻?都是党员,都是领导,王书记为什么和他有那么大的矛盾?难道他是阶级敌人?

        没外人的时候他问战丽:“你觉得王书记这人咋样?”

        战丽连想都没想就说:“不咋的。”

        张铁军问:“为什么。”

        战丽说:“一会说李支书如何如何好,一会又说李支书如何如何不好,阳奉阴违,典型的两面派,不知道他说得哪句是真的。”

        张铁军说:“你看得很准,我也有同感,在他身边工作感到很压抑。”

        战丽说:“这样的人怎么能当书记?”

        张铁军连忙制止她:“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现在是党支部书记,必须和党委保持高度一致,不准有任何杂音。”

        战丽不以为然地说:“和我上纲上线?”

        张铁军说:“和别人可不能这样说,是要犯错误的。”

        战丽说:“这个问题我掂量了多少个来回了,憋在心里多少天了,不敢犯自由主义。只是见到了你才敢说实话,再不说都要憋死我了。”

        张铁军说:“我来时王书记交给我一个任务,让我问你是怎样搞到那些物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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