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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故人


“下雪了?”

        王羡渔同柳涓并肩走在往谢府正门的路上。王羡渔比柳涓高一些,低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殷红的雪披,侧脸被兜帽边沿的白绒遮掩,只出一点挺秀的鼻尖,看不清他的神情。

        王羡渔心里五味杂陈,想找点话头打破两人间难捱的沉默。倒是柳涓先开口了:“王侍郎在京城这么多年,经常能看到雪吧。”

        王羡渔答:“雪倒是每年都下,但今年似乎格外地冷。”

        柳涓笑道:“方才太傅催婚催得紧,还没来得及恭喜王侍郎。二十三岁的六部侍郎,大燕开国以来还是头一个。”

        他的笑容像漫天飘絮似的夜雪,温润而疏离。说出的每一个音节都泠泠动听,凑起来却是清冷冷的寒暄。

        王羡渔顿了顿。

        他很想问他一句:你不记得我了?

        但此刻显然不是提问的好时候,他暂时把疑虑咽下,苦笑道:“若是有的选,我可不想当这个侍郎。你刚才涮的羊肉,下午才被锦衣卫的绣春刀砍过一刀呢。”

        听到“锦衣卫”三个字,柳涓的语气有了一丝波澜:“为何?”

        “谁知道呢?锦衣卫想杀一个人,根本不需要理由。”王羡渔叹道,“这次的借口更是离谱,问我有没有见过一张字条。”

        “字条?”

        “是啊,说上面写着什么‘季无头,归有期。枕边石,山间事’。我都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怎么可能见过呢。”

        两人刚走到谢府正门前的石阶上。柳涓脚下一停,突然抬头问道:“王侍郎,你真的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王羡渔没有正面回答他:“你认为呢?它难道不就是一首童谣?”

        柳涓这回与他的桃花眼对视,没有再败下阵来。两人头顶的那团灯笼光在王羡渔瞳仁中晕开,晕成霞雾灯海。细看来,右眼角处还点缀了一粒芝麻大小的泪痣。

        这位新晋侍郎虽然言行十分随意,举手投足间却有一种别人学不来的的风流贵气,赞一句姿容隽秀也不为过。

        柳涓心想,怪不得能当上闻名京城的断袖,还是有些资本的。

        他抓起王羡渔的右手,用食指在他的掌心划了一笔横。

        “‘季无头’,说的是季字无头。”

        柳涓慢慢地写了一个“李”字。

        柳涓的指甲剪得很干净,擦过王羡渔掌心的纹路时勾起轻微的痒意。王羡渔的五指不自然地蜷曲了一下。

        “‘归有期’,指生死大限,归有定期。”

        “‘枕边石’,枕字去边,留一个木旁,再加石,便是这个字。”

        柳涓又写了一个“柘”字。

        “至于‘山间事’,百姓堆土为坟,天家凿山为陵。”

        柳涓粲然一笑,将王羡渔的手合捏成拳头,像是怕放跑了秘密:“懂了吗,王侍郎?”

        他指了指正在飘雪的夜空,又把食指立在唇前,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拢紧雪披,走向了停在街对面的马车。

        走前还格外叮嘱道:“王羡渔,以后再捡到这样的字条,不要随便跟其他人提里面的内容了。”

        王羡渔望着薄雪上的一串脚印,望着那抹殷红的背影,望着东皞街上的两道车辙印痕,一切很快被不断落下的新雪覆盖。

        唯有隐隐发烫的掌心提醒他,这不是梦。

        他抬起右手,捂住了自己发涩的双眼,感到头痛欲裂。

        李柘,是当今皇上的名字。

        龙驭归天,大限将至?

        “看什么呢?”谢宓一掌拍上王羡渔的肩头,一脸好奇又八卦的神情。

        王羡渔一个趔趄,险些滚下石阶:“师父,你吓死我了!”

        谢宓也假装抬头张望:“人家车辙印子都没了,还傻站在这里看,真有这么好看?”

        王羡渔忙道:“我没看,我在想事情,差点被您老人家吓丢了魂。”

        “借苍若的话说——若是心里没鬼,怎么会被人吓到?”谢宓不信,“那你在想什么?”

        王羡渔伸手接住两三片雪花,它们很快在他的掌心融成了一滩晶莹的水渍:“我在想,我们那位皇上虽然经常不靠谱,但夸人的眼光还是挺准的。”

        “啧,那不还是在想小柳吗?”谢宓打趣道,“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您先别关心我俩了,先关心关心您的徒弟我吧。我今晚来找您,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

        谢宓捋须道:“这燕京城之内,还有什么能让老夫觉得奇怪的事?”

        王羡渔正色道:“师父,有人要杀我。”

        王羡渔以为自己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句话,已是勇气可嘉。没想到谢宓的反应比他还要淡定,盯着他看了片刻后,只答了一个字:“哦。”

        接着便背着手往回走。

        王羡渔赶紧追在他身后,抓狂地问:“师父,我虽然是个废物,名声也不太好听,但好歹是您老人家唯一的亲传弟子,您好歹多说两句,关心下我的生死吧?”

        谢宓揭帘进了暖和的西厅,故作纳闷道:“老夫年老体弱,既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也不是禁军统领,怎么关心你的生死?”

        桌上的铜锅还冒着热气,谢宓把剩下的茄子和土豆片一股脑扫尽了锅里。

        王羡渔苦叹一声,坐到谢宓身边,二话不说开始低头脱靴。

        谢宓双眼紧盯着锅里的土豆片,皱眉道:“我还在吃饭呢!你脱靴也就算了,怎么还脱袜子?”

        “本人三天洗一次澡,保管身上比小柳还干净。”王羡渔在袜子里扒拉了半天,掏出了一张小字条,递到谢宓面前。

        谢宓只好忍痛告别了土豆片,瞥了一眼:“‘季无头,归有期。枕边石,山间事。’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王羡渔答:“知道,要我命的意思。若是连这都不知道,今晚我就见不到您跟小柳了。”

        言毕,他抬手就把字条扔进了铜锅底下的炭火堆,目睹那索命的十二个小楷烧成了灰烬,才跟谢宓说起了宫道上遇太监,锦衣卫搜查刑部的事。

        王羡渔:“那个自称迎喜的太监先在贺表里夹了一张容易发现的字条,让我掉以轻心。正常人进了刑部衙门后,必然会第一时间烧掉那张字条,随后开始极度惶恐。很少有人会想到,靴子里还被塞了另一张字条。”

        “那时候锦衣卫已经找上了门,我来不及烧了它,就先把它藏在了袜子里。离他们以为的靴底只隔了一层布料,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谢宓问:“你为什么会想到,还有第二张字条?”

        “因为这五年来,我哪一天不担心有人会上门来夷了我的三族呢?我还以为一切都过去了。”王羡渔道,“另外嘛,多看点民间探案话本,有利于智斗锦衣卫。”

        谢宓神色复杂:“……”

        王羡渔又道:“最主要的是,我离开的时候,那个太监提醒我‘小心脚下’。这就很奇怪了,师父,如果一个人想杀我,为什么还会提醒我凶器藏在哪里?”

        谢宓一顿:“太监?锦万春的人?”

        王羡渔不解:“我只是个混吃等死的礼部郎中,锦万春为什么要设局杀我?”

        “你这几个月,干过什么特别的事?”

        王羡渔更迷惑了:“没什么特别的啊,如果是有朝会的日子,我每天努力早起,上完朝就去礼部衙门看话本;不上朝的话,就在家里看话本,等着发俸禄。”

        谢宓:“发俸禄之后呢?”

        王羡渔:“去春熙街上吃一顿好的,再等下个月的俸禄。”

        谢宓无法掩饰心底的震惊:“……完了?”

        “完了。”王羡渔理所当然地说,“不止这几个月,我这五年不都是这么过的吗?所以啊,哪怕外戚和宦官都想打破对方的脑袋,可放眼全京城,最没用、最不该死的外戚,不该是我吗?”

        谢宓慨叹:“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也不必说得如此直白。那可有跟特别的人来往?”

        “我就不喜欢你们京城的人,说话都爱弯弯绕绕。这几个月见过的,除了朝廷和衙门里的人,只有您和刘尚书,”王羡渔想了想,“最特别的……应该就是小柳了吧。”

        谢宓哂道:“真是三句话不离小柳,人家分明说不认识你。”

        “五年前,我们见过一面,虽然只有一面。”王羡渔回想起柳涓那股子疏离的客套,敢怨不敢言,“那时候发生了一点误会……”

        谢宓突然来了兴致:“哦?”

        王羡渔为难地说:“真的只是误会而已。我不清楚他是真忘了我,还是不愿承认。”

        谢宓似乎想到了什么,斟酌了一下措辞:“你们没有发生任何……不该发生的事?”

        王羡渔:“?”

        待他反应过来,抚心口长叹:“苍天可鉴,全京城的男男女女,我连手都没有碰过——当然你和刘尚书不算。”

        这话也不太对,方才谢府大门前,夜雪中,他算是碰到了……半只?

        谢宓点头赞同:“也是,若是发生了什么,你今天也不可能四肢健全地坐在这里了。”

        “这话是什么意思?”王羡渔道,“小柳这么好的人,这么可能害我?真想害我的人,是那个太监背后的主使。”

        “你既然能在京城活过五年,为师相信你还会继续活下去。”谢宓微笑,“不妨就从那个太监查起。锦万春虽然是宦官之首,但并不是所有太监都归他管,比如太后宫中的那几位。至于给都察院御史的贺表,你还打算写吗?”

        王羡渔:“写,我也想看看,这位被人吹上天的御史,到底和字条有没有关系。”

        铜锅底下的炭火渐熄。谢宓吃完最后一口,起身拍了拍王羡渔的肩,踱步到窗边:“问楫啊,你在礼部躺了五年,是驴是马,是人是鬼,该出来溜溜了。”

        “师父,我……”

        雪已经下了快半个时辰,谢府庭中已是一派银装素裹,积雪折射着柔和的银光。

        谢宓道:“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开始变了。听师父一句话,从今天起,不要再相信任何人。”

        王羡渔摇摇头:“师父,我做不到。”

        谢宓似乎料到了他的回答,改口道:“那就只相信你愿意相信的人。”

        他从袖中取出柳涓送来的书信,映着雪光一目十行地读完,呼出的热气在窗棂上凝成蒙蒙的水雾:“今夜新雪,故人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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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匹瘦马牵引着一辆装饰简朴的马车,缓缓地走在雪夜里。赶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在滴水成冰的冬月依然身着单衣,头戴斗笠。

        夜空中苍鹰掠过,汉子抬起斗笠的前沿眺望,左眼皮上有一道从眉骨横贯而下的陈年疤痕。

        他忽然问道:“‘季无头,归有期。’小柳,皇帝老儿真的快要死了?”

        柳涓的声音从车帘背后传来:“雁叔,已经到了京城,说话还是得小心一点。”

        雁南归不以为意,呵呵笑道:“我这是在逗你呢。从太傅府上出来,你就不说话了。”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要是逗我,也不该直接告诉我。”柳涓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迟疑,“我在想一个人,一个奇怪的人。”

        雁南归问:“是故人?”

        柳涓矢口否认:“不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他却好像很熟悉我。”

        雁南归来了兴趣,放下马鞭,任凭瘦马悠悠地走:“这话怎么说?”

        “你还记得我跟你提到过,五年前我被贬为九品县令,逐出京城,是因为太后的一道懿旨,说我不知检点,德行有亏。”柳涓与雪中的燕京街巷隔窗而对,容色淡然,“罪名则是勾引太后的亲侄子、新科状元王羡渔。”

        雁南归抓住了重点:“等等,是他亏了你,还是你亏了他?”

        柳涓道:“都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只是那个辞罢了。”

        “可奇怪的是,我今晚与他初见,他不知我今年几岁,但却好像知道我不能饮酒。”

        雁南归笑道:“说不定人家暗恋你多年,暗中观察着你的一举一动,只是不敢表白心意——我这是在逗你。”

        柳涓的脸色冷了下来:“若他真敢盯着我,那这个人就不能留了。”

        “等等等等,”雁南归再次抓住他话里的重点,“你要杀他?我们这是在京城了吧。”

        柳涓在招文袋里摩挲了一番,指尖夹出一块谢宓送他的冰糖,小心地剥开糯米纸:“为什么不行?他姓王,我姓柳,本来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杀他不过是早晚的事。”

        话说完,他的舌尖舔了一记糖块,轻笑道:“唔,甜的。”

        雁南归不语,斥声勒紧缰绳,马车骤然停下。他取下斗笠,花白的须发被雪花染得更白。

        柳涓嘴里含着糖块,说话有些含糊:“雁叔,怎么不走了?”

        雁南归道:“小柳,走完这条街,就到了你要去的地方。”

        柳涓:“我知道,地图还是我给你的。”

        雁南归:“传说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太监九千岁,居然住在这样的小巷子里?”

        “传说锦万春在京城有十几处私宅,这只是其中一处。看似僻静,实则拐个弯就是京城最热闹的春熙街,闹中取静,才是真正的贵地。”柳涓没忍住,又剥开第二颗糖,“狡兔尚且三窟,他的命可比皇上还金贵。”

        雁南归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从这里去见锦万春,还要半炷香的时间;而我从这里用轻功带你离开京城,只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柳涓剥糖纸的手一顿,半层糯米纸轻飘飘地落在了车厢的地板上:“雁叔,你——”

        “如果你不想回泉城,我们可以去越州、去蜀州,甚至可以出海去东瀛。天下之大,多的是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你确定要继续往前走吗?”

        柳涓断然答道:“我确定,这就是我回京城的目的。如果你怕了,你可以现在离开,我不会怪任何人。”

        雁南归不说话了,挥动马鞭,马车继续踏雪前行。

        柳涓沉默许久,小声道:“谢谢你,雁叔。”

        “不必谢我,这是我欠一位故人的债。”雁南归苦笑,“柳涓,你真的很像她。”

        马车驶向了僻静中的灯火繁华处。临下车前,柳涓整理好雪披的兜帽,冲雁南归笑道:“对了,雁叔,你刚才问我怎么杀王羡渔。世上杀/人的方法只有两种——”

        “一种是让别人知道凶手是谁,另一种则是不让别人知道。”

        岚十里尖细阴柔的嗓音穿过飞雪:“恭迎小千岁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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