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家庭

【一定有什么，是我们不能了解的，一定有什么，是我们无能为力的，就像迷雾重重之下的真相一般。】

        几天后，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打破了生活的平静。

        我听见沈医生接到电话说了没两句，就喊了我一声：“依然，是找你的电话。”

        我大惑不解，自从我住到沈家来，专程找我的电话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就疑惑地接过了话筒。

        “你好，是何依然吗？”对面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带有公式化的冷漠和坚硬。

        “嗯，是的。”

        “恕我无礼，首先我想要确认一下，你妈妈的名字和你爸爸的名字。”

        我更加疑惑，却依言告诉了对方。

        “嗯，好的，确定就是你了，我是你外公的律师，他现在身体很不好，想要在最后的时刻见你一面。”

        “外公？”我无比惊讶，“我的外公？”

        “是的，并且这边有关一些财产分割事项需要你的参与……”

        我的手指渐渐捏紧了话筒，翕动着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外公”这个词语，对我来说是多么的陌生。

        “当然，他也说了，并不强求你的回应，如果你确定要回来见他，请回拨这个电话联系我。”那边觉察出我的犹豫，倒是干净利落，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说，交代完事情之后就挂掉了电话。

        我将电话放回去，怔怔地出神。

        记得小时候，由于父母常年在外辗转治疗，我一直跟着盲了的奶奶生活，而“外公”、“外婆”这类字眼，在我的脑海中一直都是一个空白的意象。

        上小学的时候，我看着几位同学兴高采烈地描述着自家外婆是多么疼爱他们，心下疑惑，跑回家去，天真地摇晃着奶奶的手臂：“奶奶，为什么他们都有外公和外婆，而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呢？”

        奶奶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依然，这又有什么关系，你的奶奶也很爱你啊！你并不比他们缺少什么，而且，这类话不要在你妈妈面前说啊，她会伤心的。”

        年幼的我依稀懂得，我也是有外公的，只是出于什么理由，他不能见我，不能像其他小朋友的外公一样，陪伴在我的身边笑呵呵地看着我长大。而外婆，听说是个漂亮的妇人，可惜命运坎坷，一场大病带走了她。

        而我，就这样真的从来都没有问过妈妈有关外公的事情，只是，后来依稀得知，是因为当年妈妈与爸爸的结合并不受家人的赞同，才会导致如今关系恶劣。在失去了爸爸之后，我看着妈妈勉力支撑的脸，偶尔会想着，心中痛苦却无法和家人倾诉的妈妈，该是有多么寂寞。

        这时沈医生仿佛看出了我的心神不定，走过来问：“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把刚才的电话内容和盘托出，末了还是有着惴惴不安：“沈医生，我该怎么办呢？”

        “依然，这类事你就自己作决定吧！你现在也是大孩子了，你有权利自己选择这些事。”沈医生笑呵呵地将我牵到椅子上坐下，“若是真的想不出办法，你还可以找朝咏商量呀！”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曾经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巳经无依无靠，沈医生和沈朝咏就是我的家人，却忽然接到有关外公的消息，他说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见我一面，所以，我是真正地感到很惊奇。

        我想要多了解他一点，想要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存在的亲人，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打定主意后，沈医生帮我拨回了那名律师的电话，详细地问清了外公的情况。

        这才得知曾经呼风唤雨的财团董事长，年迈之际却被査出肝癌晚期，对自己病情早已心知肚明的他近乎固执地拒绝了化疗，安详地等待着一个体面的死亡。

        再次放下电话时，我听到了沈朝咏回来的声音。

        “沈朝咏，你说，我该去吗？”我如见救星，拉着他详细地讲了这件事。

        “嗯，你应该去，依然。”他还没等我说完，就已经笃定地下了结论，“依然，不管怎么说，你也要完成老人的最后一个心愿。”

        “可是……”我想起从小他对我的漠视，还是有些别扭。

        “虽然他没有照顾过你，但是你的体内至少还有他四分之一的血啊！”

        “即使血缘再近，他也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在我妈妈最苦的时候都没有接纳她帮衬她一把。”我赌气地说着。

        沈朝咏无奈地笑了，伸手揉乱我的头发：“依然乖，那这样吧，你先回去看看外公，或者住一段时间，等到事情解决好了，愿意回来的话就回来，好吗？”

        我听他这么说，只好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沈朝咏细致地帮我收拾着去的时候要带的东西，一样一样装了不小的一个旅行箱，甚至烤好了饼干作为带给那边人的礼物。我听着他忙碌的细碎声音，想起明天就要前往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里空荡荡地难过着。

        说真的，我对我的外公家根本毫无印象，妈妈也很少提及。我只知道，妈妈从前家庭优越，却爱上了一个穷困的男子。

        很滥俗的感情套路，却在他们身上真实地出现了。后来，妈妈为了追随爸爸，屡次拒绝掉家里安排的门当户对的相亲，不惜与家里人对抗。

        外公因此大发雷霆，任由妈妈出走，从此断绝了父女关系。听说就连我出生的时候，那边都没有人来看过我。

        年复一年，那个面容枯朽、作风强势的老人终于察觉到了死神的脚步声，这才想起被逐出家门的女儿和未曾谋面过的外孙女。所有的怨怒，经过时间的冲刷也不过变成了一句苍凉的叹息。

        派人辗转打听到消息时，他才知道那挚爱的女儿，早已和曾经心爱的人一起，安详地前往了天堂，空留下一个盲眼的小女孩。在他的眼中，被沈朝咏一家收养的我，就变成了寄人篱下委屈着生活的人。

        因此在他的心里，曾经的一切过错都变成了对我的歉疚。所以才会不惜一切想要让我回去，想要尽力弥补我受到的苦楚，想要尽力照顾好我的生活，甚至为我准备了临别的赠礼。

        这时，收拾好东西的沈朝咏来到我身边，我抬头面对着他。

        他看了我很久，有几分感慨地说着：“依然，你也遇到自己的家人了，真好。”

        “家人吗？可是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注意到我是他的家人呢？”提到这点，我还是觉得有些委屈。

        “人年纪大了，总归是非常寂寞、非常需要亲情的吧！”沈朝咏轻轻地说着。

        “嗯。”我渐渐理解了这种感受，“既然沈朝咏你也这么说的话，我就回去一趟。”

        “是啊，毕竟他是你现在唯一的家人啊！”

        我在听到这一句话时，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跌跌撞撞地摸到自己的箱子前翻找了很久，才将一个星星状的瓶子递到了沈朝咏的面前。

        “这个还给你，沈朝咏。”

        “这个……”他慢慢地接过瓶子，语气复杂。

        “这是你的妈妈留给你唯一的东西啊，所以，不要再轻易送人了，好好保存在自己身边吧！”我对他笑着，试图缓解他的难过。

        在我九岁生日的那一年，也就是我遇到沈朝咏的第一年，他将他最重要的瓶子送给了我，仅仅是为了安慰那个刚刚失去父亲的小女孩。而我也正是因为有他的照顾，才没有那么孤独。

        “你一直都保存着吗？”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嗯。”我那么认真地点头，“沈朝咏送给我的每一份礼物，我都会好好珍藏，因为沈朝咏是我最重要的人。”

        沈朝咏笑了出声，如同往日那样宠溺地揉了我的头发。

        很自然的举动，平静的口气，而我不知道沈朝咏后来给孙律师打过一个电话。

        “如果那边如承诺的那样真的可以好好照顾她，就不必急着

        送她回来了，我会常常过去看她的。毕竟，那里才是她真正独一无二的家。”

        沈朝咏担忧着从未去过那里的我，会眷恋上家的氛围不想回来也说不定。可是，他没有想过，若是不能够和他朝夕相处，这样的我该有多难过。

        第二天一早，我就在沈朝咏的带领下被小心翼翼地送上了孙律师的车。我握着沈朝咏的手不肯松，而他却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依然，我们改天见呀！”就不动声色地抽出了手。

        我趴在车窗玻璃上，即使自己看不见也可以知道，沈朝咏的目光始终追随着我，直到看不见。

        车开了很久很久，我几乎怀疑是不是已经到达市郊。一路上，有着青草的芳香随风飘过来，暖暖的阳光照射在我的身上。

        “到了。”孙律师忽然开口说着，车速放缓，在一处停了下来。

        我听得见大门被拉开的声音，听得见数人同她打招呼的声音，她淡淡地回应着，语气里是明显的倨傲。

        她拉着我的手迈上台阶，进了大门，转向右边的一个卧房。

        孙律师一步一步将我引至床前，陌生的环境里带着陌生的气味，似是一棵即将枯死的老树散发着即将灭亡的气息。

        “老先生，我给您把孩子带来了。”孙律师对着床上的人毕恭毕敬地说着。

        这时，床上的人发出了一声模糊的低叹：“依然……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呆呆地站在那里。孙律师拉起了我的手，放在了床上老人的粗糖手掌中，催促我：“快，叫外公。”

        我什么也叫不出来，只能感觉这如同枯树皮一般的手掌握紧了我的手，微微地颤抖着，透露了他内心中激荡的情绪，响起一阵似是欢喜似是哽咽的模糊低泣。

        “依然……你别怪……外公……外公对不起你……和你妈

        妈……”

        在听到我妈妈这几个字时，我忍不住鼻子一酸，痛痛快快地哭出了声。

        多年的愤怒谴责和漠视，都敌不过临终之时一句真诚的忏悔。或许是真的因为血浓于水，我这么轻易就原谅了他早些年的固执、冷漠和对我们的不闻不问。

        “外公……”哪怕是再生硬，我也还是吐出了这两个

        字眼。

        “哎，哎……好孩子……咳咳咳……真好……”外公欣慰地念叨着，又引起一阵猛咳。孙律师赶上来给他递上手帕：“老先生，您别太激动了，您看您，一脸泪。”

        那个下午，他一直握着我的手，吃力地说了很多话。病魔已经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言语也有气无力令人听不清晰，我一直听着，努力猜想着他想要表达的含义。

        好几次孙律师都想劝说他停止交谈好好休息，而他却一直舍不得放开我的手。

        或许正如沈朝咏所说，他也是一个寂寞的老人，在弥留之际才终于懂得对唯一的家人道一句“对不起”。

        我未曾察觉，却早已泪盈于眶。

        最后孙律师终于看不下去，强行打断了他那模糊的讲话，不由分说地将我带出了门去。

        “何小姐，你的外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不好意思，请你们下次再聊，好吗？你在这里稍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就来。”

        孙律师说着，匆匆离开了。

        在来的路上，我听孙律师说过，这里是一栋二层的洋房，楼下还带着小小花园，从外面看起来尤其排场。只是，我看不见这一切，也无暇多顾，心中忽然想见沈朝咏，我是这么想要早点见

        到他。

        我按照记忆里的步子，在走廊上慢慢地溜达了起来。

        就在这个楼梯的拐角，我撞上了什么人。

        我趔趄几步，伸手胡乱抓住了楼梯的扶栏才稳住脚步。而对方显然就没这么好运，退后几步险些从楼梯上跌下去，“啊——”的惊叫一声，听声音是个女孩子。

        “对不起，对不起……”我慌乱地道着歉，声音却忽然噎在了嗓子眼里。

        那是因为我忽然惊觉到一件事，这个惊叫声莫名的耳熟。

        我来不及多想，那个声音更加不可置信地发出了第二声惊叫：“何依然？！为什么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是魏亚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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