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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柳元从秦遇身后探出一颗脑袋,瞧见这幅场景,当下双膝一软,“砰”地一声笔直跪地。

        对峙的两人丝毫不受闯入者的影响,彼此目光交错,凛冽气势未见半分减弱。

        秦遇见势不妙,立马拖着面色惨白的柳元离开了是非之地,转而去寻老侯爷过来救场。

        剑尖只差毫厘就要刺进柳长风的眉心了,若非他抓握及时,恐怕今夜悬挂在侯府游廊里的朱红喜绸很快就要换成丧葬白练了。

        晏翎眼眸微眯,看向柳长风的神色里很明显多了几分异样的情绪,他将目光下移,凝视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正欲转动手腕,却听对方犹疑出声:“王爷为何一见我就下此狠手?”

        晏翎只冷冷盯着他,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打算,凤冠上的宝石流苏因主人片刻前催发杀意的行径而无声晃动着,在灯烛映照下熠熠生辉,益发衬得那张脸不染凡尘、绝美惊艳。

        手掌几乎被剑刃割断,痛楚一路攀爬汇于天灵盖,令柳长风双目短暂地蒙上一层灰黑之色。

        持剑者依旧不发一言,但看向他的眼神却不复此前的凛冽。

        晏翎长身玉立、目若含星,良久后,他沉声质问道:“你是何人?”

        方才拔剑时,晏翎是真起了杀心的。

        既然前世的尸山血海皆因柳长风而起,倒不如斩断源头,纵使来日重归夺权之路,也不会再有被枕边人背叛的可能。

        然而——

        这个人不是柳长风。

        他只需看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握住剑刃的手微微发抖,那双多情的凤目里飞速闪过一抹惊诧之色,不过须臾又恢复至常态。

        “我是信霆侯府少主人,”柳长风唇角上扬,从容不迫地应答着,“也是殿下您的夫君啊。”

        晏翎眸光下沉,手上正要发力,忽闻院中响起一阵纷繁的脚步声,瞬息之间,信霆侯就已大步流星迈入屋内,秦遇和柳元也连滚带爬跟了进来,俱是气喘吁吁的模样。

        柳渭南在门口止住脚步,目光钉在那把软剑上,喉结滚了滚,声音略显颤抖:“王爷!”

        仅仅一个称谓,话便止于此。

        晏翎将目光移到老侯爷身上,眼底的霜冻迅速融化。

        柳长风下意识松开五指,利刃就此从他掌心撤离。

        秦遇用手肘捅了柳元两下,柳元从愣怔中回神,立马翻出止血之物,将主子拉到一旁的圈椅上坐定,战战兢兢地为他上药包扎。

        一时间,房内鸦雀无声。晏翎扔掉那把淌血的剑,来到柳渭南身前,以晚辈身份对他揖礼:“父亲。”

        信霆侯并未问及原由,只抬了抬手,沉凝道:“是下官教导无方才让犬子开罪了王爷,望王爷海涵。”

        晏翎眸光翕动,片刻后淡声开口:“儿表字庭书,父亲今后换我名字即可。”

        他将话题岔开,柳渭南也没再继续,回头吩咐侍从将屋内扫洒一番便自行离去了。

        夜复归宁静,桌上又添了一壶浓香四溢的合卺酒。

        柳长风垂眼凝视着包扎得密不透风的手掌,一张俊脸爬满了情绪;晏翎则负手立于床前,只余一道清冷的背影,极难让人察觉他的心思。

        片刻前的针锋相对已然不复,秦遇不由松懈,于是戳了戳柳元,示意他随自己离去。

        他并未用多大的力气,可柳元却仿佛被戳中了身上要穴,不由回头瞪他:“你捅我作甚?!”

        秦遇:“……”

        屋内另外两名沉默的人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秦遇忍住骂人的冲动,顶着两道锐利的目光,二话不说将人拽了出去,柳元甚至连疑惑的话都没来得及问出口便被秦遇捂住了嘴,只余浅浅的谩骂声从指尖溢出,逐渐消失在小院里。

        屋内霎时沉寂下来,晏翎没理会桌上那两只杯脚拴着红线的合卺酒,也没搭理坐在一旁凝眸打量他的人,只摘下头上凤冠,而后脱掉鞋履侧卧在床,拉上锦被和衣而眠。

        镇日都未歇过,眼下疲惫困顿,晏翎一沾上床就忍不住合上眼眸。

        但很快,方才那个笨拙逃窜的身影迅速钻入他的脑海,将他的睡意驱散殆尽。

        而坐在桌前的柳长风却像是在思索些什么,盯着自己的伤手看了一会儿,转而又望向那道熟睡的背影,眉梢早在不觉间压低,眸似深潭,难以窥底。

        这一夜晏翎睡得并不安稳,时断时续的梦魇似一张黏腻的蛛网将他紧紧裹住,分毫不能动弹,直至天际露白方才从睡梦中挣扎醒来。

        额角布满细汗,就连里衣也被冷汗浸透,黏黏糊糊紧贴身体,极为不适。

        屋内的更漏正在缓慢流逝,眼下已是辰时三刻,窗外鸟鸣莺啼,与细微的扫洒声一并传进屋中,立时将晏翎心中的烦闷驱散殆尽。

        皇帝准了他三天休沐,不必天未明就赶往宫中参朝入会。

        柳长风昨夜没有爬床,倒是安分守己地歇在了胡榻上,此番正裹着锦被酣睡。

        晏翎收回视线掀被起身,绕过那面乌木鹤纹十二扇围屏往外走去,门扉打开的瞬间,候在廊下的秦遇和两名侍婢一同转身,齐齐向他见礼。

        “备水,本王要沐浴。”

        “是。”

        秦遇自幼便侍奉在他左右,对他的习惯了如指掌,也知他这几年被梦魇缠身,每每醒来必会汗透满身,故而早早便着人烧了一锅热水,只等他传唤。

        两名侍女得令,立马往厨房走去,秦遇伺机入内,目光瞥了一眼胡榻上睡姿极丑的人,见他和自家主子一样,身上的喜袍都未有解开的迹象,不免在心底默叹一口气,转而便折进浴房去准备洗沐用具了。

        不多时,几名小厮提着热水从偏门陆续入内,将浴桶灌得满满当当。而此前候在廊下的那两名侍婢则各自拎着一只竹篮,里面盛满带着鲜露的花瓣,显然是刚从花园采摘得来,纤指微捻,作势就要往浴桶内撒去。

        秦遇见状立马上前制止,面上挂着几分歉意的笑:“两位姑娘有心了,只是王爷他不喜花瓣的鲜涩之气,沐浴时不必备这些——我这儿有花露,滴些在里面即可。”

        晏翎生在帝王之家,吃穿用度颇为讲究,平日里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兰花清香便是由鬼兰提取凝制而成。

        鬼兰稀有昂贵,极难寻到,每年能提取的花露少之又少,可谓是千金难求。但凡懂花露一道者,无人不知鬼兰凝露乃淮安王所属,除他之外再无人享用。

        两名侍婢纷纷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只好拎着手中物什离去。

        晏翎进来时一切都已配备妥当,秦遇替他解发宽衣,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进浴桶里,待坐稳后适才用浴棉替他擦洗肩背。

        晏翎闭目倚靠在桶壁上,任由热气将他包裹浸染。很快,身心得以舒展,烦闷也渐渐消散。

        “秦遇,”也不知过了多时,他唤了身后那人一声,嗓音清浅虚浮,仿若海中浮萍,孤寂飘零,“若你有失而复得之人,会为他们做些什么?”

        虽不知他为何会这样问,可秦遇手上的动作很明显顿住了,大抵是想起了已故的双亲,眼眶蓦然泛红,好半晌才颤声应道:“自然是放弃一切,珍而重之。”

        放弃一切,珍而重之?

        晏翎似是在琢磨着这句话,久未开口。

        秦遇整理好自己的情绪,不禁在心里喟叹道:经年已过,殿下还是没能忘掉当年的事。

        也不知他昨晚梦见的是谢皇后还是长公主,亦或是……所有已故之人?

        沐浴毕,晏翎着一袭水碧色圆领广袖襕衫走出浴房,缎面上绣有鸦青色竹纹,雅致又端庄,并以杏色绸带束腰,将那截纤腰描摹勾勒。

        柳长风醒来洗漱更衣后便由着柳元替他换药,余光瞥见那袭青衣,顿时将昨晚的事抛诸九霄云外,灼灼目光不加分毫掩饰,就这般直勾勾地落在刚出浴的青年身上。

        晏翎像是铁了心不与他有任何交集,便挑了个稍远的地方坐定,让秦遇替他擦拭未干的乌发。

        窗外铅云压城、寒风肆虐,尚未萌芽的老树上停有几只雀鸟,彼此交颈啼鸣,闲适自在。

        晏翎倚在铺有软垫的圈椅上,支着脑袋欣赏窗外的春景,神色淡然,慵懒又惬意。

        感觉到手中的发丝已经尽数干软,秦遇当即挑选出一支与晏翎衣衫颜色相配的兽首玉簪,而后替他梳发戴冠,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待收拾妥当后,秦遇说道:“厨房已经备好了早膳,殿下在此稍等片刻,小人这就去布膳。”

        说这话的时候,他下意识往西面的圆角桌瞄了一眼,发现小侯爷的手已经换好了药,此时正趴在桌上盯着这边看。

        大抵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柳长风微一抬眼,秦遇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挤出一抹尴尬的笑。

        晏翎淡然开口:“先不急,去见了侯爷再吃。”

        秦遇虽有不解,但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他家王爷如今是嫁入侯府的,按照规矩,得在新婚第二日给公爹敬一盏热茶。

        心底虽替王爷鸣不平,却也不能丢掉规矩,本朝仁孝为先,纵然是天家的金枝玉叶也得以孝道为首。秦遇暗暗叹息一声,随即取来紫貂大氅披在晏翎身上,与他一道往屋外走去。

        临出门前,晏翎回头瞥了桌前那人一眼:“小侯爷莫不是脚也受伤了,可要本王抱你?”

        柳长风回神,咧嘴一笑:“倒也不是不可以。”

        晏翎没再理会他,转身往外走去。

        春寒料峭,铅云密布,寒风愈加狂肆,估摸着很快就有一场大雪来临。

        从柳渭南处离开后,晏翎无意返回懿澜轩,便让秦遇着手备些果品熟肉出了侯府,转而乘着马车往南熏门行去。

        临行前柳长风竟不计前嫌地往他怀里塞了只汤婆子,这会儿正被他抱在手里,暖意透过绒袋传进掌心,倒是将体内寒气驱散了不少。

        晏翎倚在车壁上,回忆着方才柳长风的态度,心下疑窦丛生:

        纵使前尘做旧,可他毕竟和柳长风生活了六载之久,彼此知根知底,平日里只需一记眼神、一个动作便可洞悉对方的想法。

        昨晚他拿剑指着柳长风时,后者眼里有难以觉察的错愕、不解以及惶恐之色,无一不撞进了晏翎的眸底。

        而这些情绪,以前从未在柳长风身上出现过。

        伪装之术千千万,唯有神情最难效仿。晏翎可以断定,与他成亲的男子绝非柳长风。

        ……可他若不是柳长风,那真正的柳长风又在何处?

        此人接近自己究竟有何目的?

        怔然间,一阵夹着雪花沫子的刺骨寒风灌进马车里,晏翎的思绪被迫终止。

        马车徐徐停下,秦遇挑开挡帘探头望去:“殿下,到了。”

        此地乃京郊的一处荒山,四下里荒颓僻静、杳无人烟,翠微如墨的山脚生满杂草,在数九寒天里枯黄凋敝。

        而掩藏在草丛深处的,正是谢家墓园所在地。

        今日时值春闱,又逢降雪。

        再过几天……便是谢国公的祭日。

        当年谢家虽被判了个满门抄斩,但到底是大梁的有功之臣,即使身负谋逆重罪,也不至于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于是太后仁德,将陈尸午门外的谢氏族亲运到此处草草埋葬,也算抵了谢国公生前的辅弼之勋。

        马车停在墓地外的小径上,晏翎自车中而下,驾轻就熟地往枯草丛中的墓地走去。

        雪飞如絮,轻扬飘洒。

        晏翎因顽疾之故格外畏寒,身体四时冰冷彻骨。现下将那只汤婆子留在了马车里,甫一接触风雪,莹白的指骨顿时冻成了青紫色。

        他几乎把半张脸都埋在了貂绒里,睫羽上偶落一片雪瓣,竟是久久难融。

        墓园里坟茔累累,在雪絮中颇显凄凉。

        秦遇在前方开路,一边提着祭品盒一边有条不紊地拨开及肩的草木,尽可能分出一条能过人的路子。

        不多时,两人来到一座垒了石块的坟前,晏翎双手拢于袖中,一眼就瞧见了坟头那堆新摆的祭品,果鲜肉香,似乎有人在他们前面行过祭拜礼。

        秦遇不免怔忡:“这……”

        晏翎眸光一转,又在另外两座坟茔前见到了同样的祭品。

        拢在袖中的十指微微收紧,那双览尽风雪的眸子里骤然闪过一抹异样的情绪。

        ——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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