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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荀彧


车队疾行,横穿涿郡、中山、巨鹿、魏郡等地平原,又渡过黄河,一路看尽中原安宁景象,览遍北方风光。隆冬虽严寒,幸而有曹丕相伴,帐前帐后,多蒙关照。早已与曹丕身侧的七位随侍称兄道弟,这段时日同行同食,更是加深了情义。或围炉夜话,或烧烤观雪,或并驾齐驱。
  曹丕说,他曹子桓的亲信,就是我的亲信;他曹子桓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不知不觉间,我与曹丕的关系竟比曹植还要亲密了。
  很快,我们便抵达颍川,来到天子脚下的许都城。
  巍巍许都,在曹操多年经营下,已是一派太平帝都景象。策马从街市行过,但见布衣往来,百姓安居乐业,市民富庶,繁盛之况犹甚邺城。
  我们在许都郭府下了马,却见门前冷落,萧条寂清,房梁已挂满白幡与丧幔,半旧的白灯笼在府门口高悬,随飞雪于空中摇曳,愈发衬得整座府宅死寂沉沉。
  悲从中来,一时间,我迈不开脚步踏入此宅。
  府侍闻声开门,直直惊呼,奔往内堂,口中呼唤主母。我们扶棺入府,正与郭嘉之妻撞了面。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妇人,清瘦窈窕,却好像大病初愈,脸色十分苍白,面容相当憔悴。她脸上还带着泣痕,却恭敬地给我和曹丕行礼。这时,廊道拐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下阶施礼罢,赶忙搀扶起年轻妇人。
  二人皆着斩衰之服,看来那少年便是郭嘉独子,郭奕。待郭夫人抬头时,我竟发觉她眉目间与我略有几分相似。
  原来如此。
  唉,当初郭嘉初见雨中那陌生少女时,略施温情,想来也是有这方面的缘故吧?
  那郭嘉说长得跟我很像的那个人,会是她吗?
  脑中不禁回忆起郭嘉临终前,口口声声唤着“青苹”二字,若没猜错,便是郭嘉这位发妻的名讳了。
  棺柩沉沉,置于灵堂,里头盛满了郭嘉生前旧物。郭夫人跪坐于灵前,忍了良久,终于忍不住拈帕拭泪,悲声啜泣起来。
  “奕儿,快跪下,给你阿翁磕三个响头……”
  小郭奕认真地照做了,他年纪虽小,脸上却并无多大悲容,还抱紧他阿母,一直小声安慰着,俨然是个小大人了。母子相依偎,情切衷肠,场面哀戚,在场众人,无不动容。
  小小少年,便如此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不知将来成人后,可会继承其父遗风?
  曹丕在郭奕面前蹲下身,拉起了他的手臂,肃声道:“好奕儿,不愧是忠门孝子,往后你便长住司空府,跟在我身边,修学治业,诗书典论,一样都不可落下。”
  小郭奕的眼睛里噙着泪,亮晶晶的,但他崇敬地望着曹丕,点了点头。而郭夫人得知这是曹操的意思后,连忙拜礼答谢。
  丧礼简办,次日即出殡,还归阳翟故乡。
  整整一日,郭府里的人都沉浸在浓厚的悲伤中,犹如溺水之人不得呼吸。
  我和曹丕当夜便回到了许都司空府邸旧宅。
  因曹操常年出征在外,且新安治所于邺,许都旧宅已清冷多年,府中除了依令办事的署吏,并无其他女眷。
  天明,曹丕驱马,领着郭府丧队,便要前往阳翟操持郭嘉葬礼。我因有曹操托命在身,不得已,只能跟着卫大哥和几个侍从入宫去,去拜谒那处于宫禁中的尚书台。
  皇城高墙峨峨,犹若一座巨笼,将搁浅的真龙囚禁束缚。第一次进汉廷皇宫,巨大的压迫感席卷而来,我不由得心生畏惧,脚步加快。
  尚书台始设于光武帝时期,综理政务,下分六曹,秩各六百石。尚书台主官名曰“尚书令”,秩仅千石,于汉制属少府,少府又从属司空。实际上,尚书令总揽事权,直接对皇帝负责。建安元年,荀彧始拜侍中,守尚书令,迄今已十有二年矣。建安十二年,曹操复增荀彧食邑千户,并前共两千户。
  史书里,自北方平定后,便极少留下荀彧进言献策的记载。此时司空曹操与汉廷尚书令荀彧的关系,可谓十分微妙。如何周旋其间,说服荀彧助我救出杨夙,我已在南下的途中想了半月。
  行至尚书台门口,方知荀彧一早入内宫去了,午时方回,于是我们便在府外候了两个时辰。
  我独自倚着石狮,看着漫天飞雪,怅然失神。
  如若此刻能和郭嘉一同赏雪,那该有多好啊。他是我无话不说的师长,在他面前,甚至要比在曹植面前都更加无所避讳。因为郭嘉,知道我的身份,也理解我的思想,他那无所拘束的性格,同后世人真的像极了。
  这世界上理解我想要的自由的人,只有他。
  尚书台传信本有门侍,荀彧回来后,听说是司空义女亲谒,便教人领我进去,卫大哥等随侍于府外留候。
  趋步入堂,暖意渐涌,一股清香迎面扑来,似是丁香。我未敢抬头,只恭敬行礼,手呈信札。
  脚尖前是一座莲花纹饰的博山炉,烟雾缭绕,似有真的夏荷在雾气里婷婷袅袅。这种铜炉先前在司空府也有很多,尤其是朱华馆。而我一直搞不懂为什么自己很喜欢,原来,我看见的不是铜炉,是看见了含苞未放的菡萏。

  我在尚书荀令府的烟雾里幻想着荷花的清香,脑中浮现的却是曹植的模样。
  堂上之人缓步下阶,取走我手捧的三封信件,两封是曹操的,一封是郭嘉的。
  “崔姑娘请起——”
  第一次听见荀彧的声音,我屏气凝神,小心翼翼地直起身,缓缓抬头看去。
  只见那人眉目清朗,脸型方正,长髯墨发,仪表堂堂。头着纳言帻,又戴两梁进贤冠,身披五时朝服,腰佩契刀囊,并系水苍玉。堂燎灼灼,熏炉袅袅,斯人如玉,立如劲松,颇有威仪。
  一种与生俱来的儒士贵气与温雅文气瞬间将我折服。
  我微微惊诧,仿佛在他的眼中,看见了中年曹植的身影。回神间,才意识到面前之人也在盯量着我,于是连忙颔首,恭谨作揖,暂退一旁。
  荀彧神情肃穆,看不出半毫悲哀之色。他拂袖捋须,自将曹操的两封信置于案几上,率先拆了郭嘉的信来看。
  我在一旁忐忑地候着,紧张之感,莫名涌上心头。
  荀彧读信后,稍稍改色,微微攥紧了信角,也不看我一眼,只思忖片刻,便又恢复了常态。可他屏退左右,踱步行至铜制连枝灯傍,竟信手点燃了那封郭嘉的信!
  直至火焰将信札燃烧得只剩灰烬,我也不敢多问,只喘着粗气,战战栗栗。
  “信中事之原委,汝已尽皆知邪?”荀彧指的是杨夙的案子。
  他背对着我,双手揣进长袖,令人如望泰山。
  “然。”
  “姑娘可有名否?”
  “单名一个‘缨’字。”
  “有何本事,可拜奉孝为师?”
  “略知诗书,略晓典律,略通兵法,如此而已。”我敬畏且庄重地应答。
  “姑娘出身清河崔氏,乃河朔士族闺秀,焉敢蹚此浑水,引火上身?不虞污浊令叔淑清声名乎?”
  荀彧回过头来,话锋凌厉,瞬间击破我的心理防线。我张皇失措,连忙伏跪于地。
  “此乃汉故军师祭酒意愿,先师之命,不敢不从。”
  “好一个‘不敢不从’,”荀彧冷笑罢,厉声喝道,“私纵国之叛贼,汝可知其罪几何?”
  “令君亦觉得,杨叔夜是‘叛国贼’么?”
  我心知与此类谋臣相斗不能怯弱,最好刚柔兼济,绵里藏针,于是大胆仰头,发尽上指,再问荀彧:
  “可他叛的是哪家的‘国’?做的是又是哪家的‘贼’呢?”
  荀彧的身躯微微震颤,他抬手示意我起身,仍旧肃然道:“杨叔夜已死,许都狱中,早无此人,姑娘且返邺去,莫再插手多管闲事。”
  “郭祭酒之意,令君也不愿考虑吗?”
  “荀某尝闻崔公女侄,幼即工书,想来此封信札,当为姑娘仿字造假罢。”
  “荀彧,你明知道郭奉孝会将此事告知你的!”我急红了,跪直身躯,不再避讳称呼。
  “姑娘自便,恕不远送。”
  荀彧冷冷拂袖转身,回案歇坐,手持竹简,继续执笔办公。
  我震惊不已,万万没想到荀彧会如此轻描淡写地处置此事。于是起身趋步上前,复跪道:
  “缨闻令君高风亮节,素来持心平正,秉案公道。今日如何视旧友之冤而无睹,如何对汉室栋梁见死不救?此非道义所宣,窃为令君不取也!”
  荀彧微微动容,却仍旧冷漠不语。
  “无端罹难,身陷囹圄。世若为清明之世,何不容清明之臣?”我几近绝望,抱拳颤抖道,“荀令君,先师曾将颍川私学那段往事告知于我,我知您比任何人都要同情杨叔夜,请您,真的拜托您,……”
  荀彧冷眼远望堂外飞雪,过了半晌,只唤声道:
  “来人,送客。”
  于是我在众仆的推搡下被赶出了尚书台。
  一时凄凉,委屈无处诉,只好耷拉着脑袋回归曹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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